《超新星纪元》多版本对读
从古到今,政治都是成年人的游戏。个中的诡谲程度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而大步踏进。而儿童呢?他们是纯洁真诚的代名词。纵使弗洛伊德的理论惊世骇俗地揭示了儿童的心灵深处可能潜藏的秘密,总的来说,人们还是坚信儿童的世界是美好的。他们比成年人更容易得到快乐。
而自从工业革命,启蒙运动等催生所谓的“现代性”、“现代化”等词语的时候,也为“后现代”的诞生埋下了种子。英雄主义的科学范型,萌发于科学革命,在十八世纪初叶因牛顿《原理》的影响而巩固。而十八世纪欧洲与殖民地城市出现的新兴市民社会也有助于科学的兴旺。自然科学、历史学、诠释学组合成为一个自由进步的堡垒,反对向后看的历史势力。到了十九世纪中叶,时间被认为是绝对的、实在的、普遍存在的实体。基督教的时间转变为俗世化时间,旧的悲观主义消失了,改良与进步的故事被积极进取的人们充满自信地写出来。专业历史学者以普遍的科学与进步为名,建立起自己的绝对主义,着手把全世界纳入他们的解释图式之内。马克思、韦伯、涂尔干三人的理论催生了日后长期占支配地位的现代化视角。
到了1960年代,后现代主义兴起,人们对进步的理念,历史时代划分的方法等都产生了疑问。后现代推崇一种多视角的思维方式,一方面欣赏现代化的巨大成就,另一方面对其负面影响深恶痛绝。后现代的哲学态度往往容易令人感到不安,因为他们的解构。
《超新星纪元》正是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从科幻的角度探讨人类社会未来的一部力作。作者共计写了五稿。作者认为初稿写得甚坏,第二稿(1991版)因为当时的国内环境问题没能发表,仅仅在网上流传。十年后,刘慈欣在三易其稿中对书稿进行了弱化政治背景、修改战争地点等改动之后,终于使得第五稿得以出版,也就是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的《超新星纪元》。2009年,本书由重庆出版社再版,内容改动不大。本文主要以03版、09版这两部正式出版的文本为主进行讨论,在某些问题上也会兼论91版的内容。
《超新星纪元》的故事背景是离地球极远的一颗死星突然爆发,花费数年时光才到达地球的辐射让所有人的基因都遭到破坏,从而患上无药可救的血液病。唯有十三岁以下的儿童的基因能够进行自我修复,其他人的寿命都只剩下不到一年。
这样的设定是一种离经叛道的疯狂。后现代的姿态在此展示得淋漓尽致。作者不再像前人那样乐观地相信时代在进步,未来总会比过去好;他也不再耐烦在书堆中去探寻总结所谓的“历史经验”来为当下的抉择指路。他不觉得过去有什么意义,也不觉得过去能够被看清,他选择将过去连根拔起,用人类的惨痛伤亡去换取一个可能的光辉未来。只因为人类漫长的文明历史是光荣更是束缚,每一代人都要背上前人留下来的沉重包袱难以挣脱。当年轻人成为中流砥柱时也走上了前人的道路,开始给后人带上枷锁。所以,何不试着将这条世代相传的链条斩断?
作者对知识和权力的看法正如福柯、葛兰西等人那样:文化、知识等文明事物也与权力有关,也会造成压迫。与权力相连的知识不仅拥有“真理”的权威,而且有权使其自身真实。福柯在《规训与惩罚》里提出了规训权力的机制。他借助尼采的权力观和“物理学”,强调权力的自身以及对行为的动力作用。规训权力的职业训练机制将人当做可控的机器,进行一种无时无处不在的规训,例如规定时间表等等。在日常生活上,每一个主体群体都会有自己的统一行为方式。档案制度则被用来辅助监视和规训。
这是一套绵延多年的制度,即使刘慈欣已经设定了十三岁以上的人必须死去,它也依然给这一个超新星纪元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例如,在大人们全部离开后的超新星纪元初期,孩子社会还是完全按照大人社会的节奏运行的。中国孩子每天的日程表里包含着三小时的文化课学习,三小时的工作技能学习,以及八小时的工作。为了确保社会运转,他们必须以成年人的体力和精力来工作,再加上能参加工作的孩子一般要八岁以上,急剧减少的劳动人口比例使得他们的工作强度甚至要比成年人大。
又比如“大学习”时期。那时科学家已经探明了全世界只有十三岁以下的孩子能够幸存的事实。为了让孩子们在剩下的几个月里掌握让世界运转的基本技能,一般由父母向自己的孩子传授职业技能。中国政府秘密选取了二十四个班级共一千多名孩子进行模拟国家的游戏。孩子们选举自己的领导人,开荒,缔结条约,与别国开战。同在一个班级的华华、眼镜和晓梦脱颖而出,成为未来中国的三位最高领导人。大校的儿子在歼击机飞行练习中不幸坠机身亡,连蚕宝宝都害怕的女孩必须学着战胜恐惧成为外科医生,自己都还需要人照顾的女孩必须学着成为照顾更小的孩子的保育员.......
虽然福柯对权力的规训基本持反面态度,但是,作者刘慈欣还是认为这一整套的规训制度实际上是有益于孩子社会的平稳运行的。在《超新星纪元》的91年版里,刘慈欣对这一套制度的决绝态度更加明显和剧烈。在那个版本里,遭到辐射的成年人在两天之内便全部死去,能够幸存的孩子年龄更小,只有十一岁及以下。没有任何缓冲和教导,世界就那样交到一群孩子的手里。被宠坏的中国独生子女一代沉溺于玩乐和吃喝之中,浑然不觉美日两国已经暗中开始侵略中国的准备。美日两国孩子的举动自然也扎根于其自身深厚的历史传统。日本首相大西文雄对日本前景的一番悲切而又冷静的剖析以及决心拿下亚太的坚定无异于他们当年定下大陆政策的先人,日本儿童气势汹汹的军事训练与当年日本法西斯的全民备战更是如出一辙。在91版里,中国孩子真正的社会秩序因战争而建立。迫在眉睫的战争惊醒了不愿工作不愿学习的中国孩子。在03和09版里,社会秩序早已由大人时代确定好,孩子领导人不过是根据时势进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改而已。
作者在几个修改版本中的改动表明了他的某种摇摆。“超新星纪元”,这个名字本身就昭显了某种意义。超新星给人的字面印象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但它却毁灭了承载历代思想科技文明成果的成人。在刘慈欣的文本中,这种毁灭是对过往历史负担的一种清理,是一种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涅槃期待。似乎世间所有的罪恶都随着成年人的死亡而消失在宇宙尘埃里。幸存的都是孩子,都是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他们是理想的实践美好愿景的对象:他们还没来得及受到尘世的太多污染,他们的三观理应尚未完全成型,他们受到各种形形色色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也还不会太深。同时,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也不会有一个势利复杂的成年人的世界在做着示范。在物质层面上,成年人也给他们留下了极其宝贵的遗产,比如人口剧减后资源的极大丰富,比如发达的科技。在成年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之前,他们也尽其所能地把孩子们培养得“基本适合”担任各个领域工作的人。甚至,成人们在最后离开前还爆炸了所有的原子弹,以图留给孩子们一个安全的世界。基本上来说,两个时代的交接是相对平稳的。
张牙舞爪的91版与温和平静的03、09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作者最后的定稿也表明了他的情感倾向:来自历史的传承是未来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
显然,作者的本意是设定一个只有过去优良传统而不受过去历史包袱束缚的新社会。不过,刚开始的平静期之后,问题开始爆发了。而这一切问题的起因,都植根于儿童的天性:爱玩。纵使一开始孩子社会依然按照大人社会的规则运转,但一个只剩下孩子的社会,所产生的变化是难以想象的。
中国作为一个有着禁枪传统的国家,治安还算过得去。而在美国等国家,孩子们已经开始拿起真枪来进行他们的游戏。至于改变后来世界局势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更是一场由所有国家在南极大陆上一起“玩”的游戏。
儿童与成人,看似拥有着两个不一样的世界。然而,身为人类的他们,无法逃脱的是欲望对自身的影响。未曾受承认社会影响的孩子们对于追逐名利固然是没有狂热的喜爱,然而在他们的精神深处的欲望依然有着独属于自己这个群体的出口。在成人世界的规训与教化之下这些欲望往往显得温顺可爱,但在它不再受到来自成人世界的强力镇压的时候,它也开始展现出它强有力的恐怖一面。
譬如03和09版里,在南极洲以“游戏战争”的名义进行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火炮篮球赛”、“迫击炮足球赛”、“手榴弹排球”......动听的名字背后是异乎寻常的残酷战斗。他们比公元时代的成年人更加冷静和冷酷,对死亡有着更强大的承受能力。在文本里,几乎找不到他们恐惧的证据。例如,有被称为“回投手”的专门将对方的手榴弹扔回去的孩子,这种伤亡率极高的行为,居然在孩子军队里极受推崇。
这一点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容易找到例证。现实生活中,我们也可以对幼童眼也不眨地虐待乃至虐杀小动物。未经教导的孩子并不会天然地懂得自己的行为对别人可能造成伤害。他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也就是欲望行事。从这个层面看,有着种种规则必须遵守的成人世界,反倒是一个能让人与人更容易和谐相处的世界。
如果我们将《超新星纪元》放置在中国乃至世界科幻文学的发展潮流中去看的话,无疑能对它有更深入的理解。“一部科幻文学的历史,就是不断探索边缘思想、开拓边缘知识的历史。”(吴岩语)。例如,在他看来,最早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将当时还属于先锋时尚元素的科技引入人们的现实生活,当人们开始意识到生活即将因此大为改善时,凡尔纳开始带领人们遥望科技带来的美好未来。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威尔逊没有随大流去预测未来,反而分析起科技时代人类的弱点。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发展也经历了一个类似的过程。梁启超和鲁迅都是较早关注科幻的大家。一个更关注“中国旧文化的时代性更新”,另一个更关心科技“如何能到达普通百姓”;一个“希望文本具有形而上的玄思”,另一个则希望故事能进入日常生活。与同时期中国的其他类型文学一样,科幻也被要求担当起了救亡图存的责任。
延续到新中国成立,科幻成为儿童文学的一个门类,承担起科普的责任。但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科幻小说在兴盛的同时也遭到主流的贬斥。如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卖出了三百多万册,至今仍是中国科幻无法逾越的高峰,但他却在后来被带上伪科学的帽子大加批判。到现在,科幻作家们大多以新时代的自我进行标榜,但在内心深处有着民族复兴的冲动,他们或者在虚幻的世界里书写现实的不足,或者描绘出一个壮丽辉煌的未来。我们对殖民主义并不陌生,它包含了资本主义国家对殖民地的掠夺、压迫和奴役。而在文化上的殖民主义则有萨义德所说的“东方主义”,也就是基于对“东方”与“西方”区别的思维方式。政治上获得独立的新兴民族国家在文化和政治上依然受制于欧洲宗主国。后殖民主义话语对于现行秩序
与当下许许多多的批判未来的科幻小说不同,刘慈欣的小说寄托了“光荣中华”的梦想。在他的小说里,落后的文明或国家在一次次的斗争中占据上风。而在《超新星纪元》里,则表现为中国孩子一次又一次的转危为安。
91版里,仅仅在一天内便在渤海边上集结起来的三百万军队,仅仅是集结这个行动便吓退了美日。在03和09版里,中国孩子面对着繁重工作带来的不适应,国内秩序却没有像美国那样混乱——美国孩子已经拿起了真枪实弹在街道上开火了,就连自由女神也被打坏了一个角。在美国假借游戏之名向中国发射核弹时,中国孩子也发现了前人还给他们留下了最后的保护:一枚藏在深山里的核弹。礼尚往来,这枚核弹彻底熄灭了某些不怀好意的国家的企图。
刘慈欣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说过,“科幻文学的任务不在于隐喻现实、批判现实。科幻文学是空灵的文学,它所涉及的无论时间还是空间,涉及广阔的现实主义文学到不了的疆域。这是它的价值。”虽然如此,他的作品依然免不了与现实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实对文学最直接的冲击,便是那无法出版的第二稿(91版)以及在经历了大规模改写后才终于得已出版的03、09版。前后共有约二十位编辑对此书稿欲罢不能欲出不能,然而现实的神经总是十分敏感。刘慈欣自言最满意的版本是第四稿,第五稿则删去了中美两国互换国土的内容。凭借网络,我们得以窥见部分删改稿的真面目。南极洲的战争游戏里,美国并未捞到如期的好处,美国国务卿于是想到了中美互换国土的主意。在他们看来,中国处于必败的境地:消息一公布,中美两国孩子都必定会强烈拥护这个十分“好玩”的主意。美国孩子的血液里天然流淌着对冒险的向往,中国对他们而言将是开拓辉煌的又一个“西部”,中国的工业体系虽不如美国,但在超新星纪元里,制造业又成为了国家最重要的支撑。而中国孩子的骨子里则带有五千年文明的土地传统,当他们整体从这片故土上被拔起后,他们将失去精神和力气。到那时,美国将收复故国,将中国人踩入尘埃。不过,这一切都还是美国人自己的意淫而已。焉知中国孩子不能在美国发展得比美国更好呢?另一部分删稿则包含了各国联军侵入北京以及中国组织京津保卫战的部分。强夺育儿院食品致使大批婴儿饿死的日本侵略军如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侵华日军的鬼魂复活。
这些描写里包含的政治隐喻令读者战栗不安,同时也引起阅读的快感。对于出版监督部门乃至整个国家来说,那更是难以接受的内容。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民族主义的书写方式?
其实,倒是监管部门多虑了。这些情节,到底哪里会不利于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社会稳定?在91版里,故事终止于中国孩子正经历着的万分惊险的海上大迁移,而在删去了互换国土的03和09版里,故事则终止于中国舰队从南极洲战场返航时看见祖国海岸线的时刻,并增添“尾声”部分,从一个未来世界历史学家的角度,回看超新星纪元的历史。不同的结尾,所隐含的未来,都是一个比以往更好的全新人类纪元。在91版里,这个“未来”是故事开头便插入的一段历史回顾般的描述,超新星纪元七十多年的时候,中国第一个在金星建立城市,并开始大规模向外星移民,而在03和09版里,这个“未来”则提前到超新星纪元三十多年。科幻中国的梦想,其实也是文化批判与复习中国的梦想。
参考书目: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重庆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
刘慈欣:《超新星纪元》,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刘慈欣:《刘慈欣谈科幻》,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
吴岩:《科幻文学论纲》,重庆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
张京媛:《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贾立元:《中国科幻与“科幻中国”》,《南方文坛》2010年6月
吴岩,方晓庆:《刘慈欣与新古典主义科幻小说》,《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2月,第27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