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守护你的——浅谈文珍作品中的守护者情结
1 那神秘的磁性物质
最初读文珍的作品，是《普通青年宋笑决定在雨天去死》，之后，陆陆续续读了《安翔路情事》《柒》《三四越界》《鲸鱼破冰》……虽然未能全部穷尽，却也有大半了。
文珍的文字有种魔力，一旦开始读，就很难停下。它像一种光洁细密，质地紧实，带有磁性的物质，贴近之后，便难离开，非要一口气读完才行。
这些特质，来自人物的立体——尤其是女性人物的立体，问题的贴近生活，与细节的扎实。
普通青年宋笑，字里行间就真是位助理律师会有的样子；
麻辣烫小妹玉儿，可以娴熟地刷干净锅槽；
灌饼王子小胡，当然也擅长在煤炉里炕熟一只香脆酥的鸡蛋灌饼……
在写作上，文珍是个不惜力气的工匠，一锤一锤，把素材夯得结结实实，周周正正。
而且，创作时间越来越长，她也越来越自信，开始处理越来越多样的题材，这一点，在《柒》中已经有所展露，到了《夜的女采摘员》，就更加明显了。
这本《夜的女采摘员》，除了她本就擅长的男女情感，更有多元化的社会问题：
大女生对小女生的呵护（《小孩小孩》）；
同性恋的感情关系与生存状况（《抵达螃蟹的三种途径之相手蟹》）；
“三和大神”寄居吸血式的生存方式（《抵达螃蟹的三种途径之寄居蟹》）；
与母亲针锋相对却又发现彼此的根底惊人相似的母女关系（《刺猬》）；
家政女工网络一夜蹿红事件与一只黑熊怪的恐惧和妄想（《一只五月的黑熊怪和他的特别朋友》）；
……
一一列举故事寓意显然是愚蠢的，而我也意不在此。因为真正点破文珍多篇作品的创作情结和范式的句子，是在《乌鸦》那篇里出现的。
那只住在燕南园里，长得英俊高大，自命不凡，迷恋少女身上的香气的，被称为“南先生”的乌鸦，爱上了少女欧阳小乐以后，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
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这句话，道破了文珍的某种写作范式，或者说，也是她深藏于心的一个情结。
2. 谁在守护
在文珍的笔下，守护者从来不是传统的强者形象。相反，他们往往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或弱点，还有可能原本就已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宋笑只是个多年未能升职为律师的助理律师，拿着不上不下的薪水，娶了并不深爱只是时机合适的妻子，为日常俗事焦头烂额，在那个暴雨天他其实想要无声无息去死；
小林只是个三十几岁还跟父母同住，工作一般，情史简单到一直不能忘记大学时初恋的未婚女青年，跟父母回王家河探亲的路上，还在摇摆到底要不要答应在同学会上见初恋一面；
林雅，只是重男轻女的父母一直冷落的女儿，为了逃避早婚带了两千块钱离家出走，在火车上与“三和大神”军军相遇相恋，最后甚至失去了身份证，一直在工厂打着黑工；
至于乌鸦，一语点破主题的乌鸦，它只是一只乌鸦啊，虽然生得强壮，甚至用最好的翎毛跟鹩哥换来了三次法术——却终究只是一只乌鸦，不是足以与欧阳小乐匹配的人类。
从外在条件来看，他们自身就是弱者——在不同的坐标系中，强与弱有着不同的意义。这里，我们把“拥有资源，能较为轻易地解决困境”视为“强”——这也是世俗意义上的强。这几位主角，无疑都是受困的。
诡异的是，最愿意去付出的，往往都是贫瘠的人。
最渴望去拯救他人的，往往是自身也在等待拯救的人。
3. 他们去守护谁
在暴雨中淋了个透湿的宋笑，花了好几个小时，救助了被困于地下室小卖部的小男孩乐乐；
不得已跟随父母回去探亲的小林，跟着小表妹依依一起去游玩，发现路上的养蜂男有猥亵依依的可能，便对她进行了她父母（或许）不曾进行过的隐私教育。离开老家回武汉的路上，一直在为依依斟酌购买合适的读物；
林雅，为了军军身上的孩子气，花光了自己的两千块钱，最后怀着身孕离开三和（书里叫做“五隅”），独自生下女儿“饼干”，抚养到四岁；
乌鸦，一直注视着跟随男友到“大唐”（唐家岭）居住、工作的小乐，看着她失恋、失业，徘徊于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大唐。仅仅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它用掉了一次法术，把沉睡的她变小后驮到了办公室；为了庇护失去了一切的她，它又一次把她变小，想让她跟自己一起生活——它已经准备好了住处：有胡桃木沙发、黄杨木桌子、桃心木的衣柜和床。
……
他们是弱者，然而他们想守护那些在他们看来更弱的弱者，或者，守护一种纯真。乌鸦最初爱上欧阳小乐，就是迷醉于她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香气——她并不美，也不用香水。是她的纯真，或者还有脆弱，散发出不同于他人的香气。
4. 守护的结果怎样
宋笑的守护结果是圆满的。他成功拯救了乐乐，同时也拯救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家庭。一场未遂的自杀使他意识到了生命的宝贵，也使他妻子意识到了他“失而复得”的珍贵，甚至，他因此也拥有了向上级提出升职的勇气，且很有可能如愿以偿。
但结果并非总是如此美好的。
林雅没有守护军军到最后，我们甚至不能判断，她是否误杀了军军。总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她，也只有周末才能陪伴女儿，最后，自己又死于一位醉汉之手。
乌鸦用最后一次法力把小乐变回成“大”人（这里有着双重意味，小乐不仅是在体型上变成了“大”人， 从此也迈入了真正的“大人”世界，决心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无往不利的大人了），却被小乐砸毁了巢穴，并遭到了嘲弄和永远的背弃。
这些结果，有着小说必需的曲折，却也是人间实实在在会发生的事实。守护者并不总会如愿以偿，这不仅经常发生，甚至理所应当。因为守护者原本就力量有限，并不强大，且被守护者也是人，有着属于自身的立场和意志，何况，在守护与被守护者之外，还有无处不在的现实。
5. 守护者向何处去
文珍笔下的守护者，常常有着相似的特点——不那么美，不那么出众，不那么有能力，没有被好好地爱惜呵护过，却对于爱和美分外敏感，对于他人给予的善意也分外敏感，故此格外用力地去保护它们。
我们对待他人的方式，往往映射着自身想要被对待的方式。为何贫瘠者往往付出最多？因为给予他人的同时，我们也在用这个方式安慰那个曾经历匮乏的自己——你看，你想要的，现在都有了。
在这种机制之下，我理解了那些守护者的崩溃，也理解了那些被守护者的拒绝——大约，没有谁希望被当成弱者。真正的弱者往往想要独立，推开他人的救助之手；而安然接受施予者，却往往有着足以吞噬救助者的野望。
如此比较下来，我最喜欢的关系倒是《孩子孩子》那篇里给出的。小林不无惊讶地发现，依依其实一直知道她心情不好，带她出去玩，其实也在保护她。依依“什么都知道。她比自己还要像个大人。……她将来能够保护自己。”
这样多好。把力量还给被保护者，同时也卸下自身的重担，只做必要的事，而非十足要做一个拯救者——在这里，文珍终于给她的保护者们松了绑，给了他们——自由。
我乐于见到文珍的人物中出现“依依”这样的形象。而且也因此，我知道了，她的下一部作品里，必将有着更自由的人物，更丰富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