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将让你一刻都不得喘息
作家分为两种:一种初出茅庐时尚且迷茫,但能在不断尝试中最终确定自己文学的使命;一种在崭露头角时就无比坚定,然后用余生使读者理解自己。一般来说,人们会把第二种作家称为“天才”。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诺曼·马内阿的书是如此的难读,却能得到诺奖得主帕慕克和略萨的盛誉,其本人也能荣膺美国顶级的文化奖项、被称为“天才奖”的麦克阿瑟奖的原因。
马内阿是一流的文体革新者。在他的作品中,视角转换、互文技巧、破碎叙事这些属于后现代小说的特征是基本操作。对于马内阿而言,文体形式的价值甚至可能远高于文学内容。这位流亡作家终生的母题早在他写出自己的处女作《囚徒》时就已经确定,剩下的只是不断探索手法和技巧,使自己的作品臻于化境。倘若亲自读过此前我们出版的《法定幸福》和《巢》,就难以不为马内阿的文体与主题结合之精妙而拍手叫好。马内阿总是能用文本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不通过理性反思,而是直接在读者心中揪起他要的那种感觉——毕竟他自己已经体会过千千万万次。
所以当我拿到最新出版的中文版《囚徒》时,我是好奇而忐忑的。一位天才文学家的处女作,怎能不让人好奇。然而考虑到此前阅读马内阿作品时都费了一番苦功夫,拆开塑封时手脚都变的缓慢了些,总觉得翻开封面就会遇上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果不其然,这又是一本挑战读者的书。
让人感到惊喜又有些无奈,《囚徒》虽然是马内阿的处女作,但其行文之破碎,技巧之繁复,意义之晦涩,比起作者后来的作品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得不让人怀疑,马内阿是不是一直在收敛自己的锋芒,以便更多的读者得以接近他,免得自己才华横溢却只能孤芳自赏。
不知各位还记不记得语文课上老师提到过的叙述视角:第一或第三人称,全知或封闭视角。每次想起这段,最让人纠结的点却总是“为什么不学第二人称叙事”?而老师则往往闭口不谈。或许马内阿也有同样的不满,于是便在首作中对叙述视角进行了一场彻底的实验。整部小说分为三个部分:“她”“你”“我”,分别运用三种不同的人称,并且时而全知,时而限制,将三个彼此交联又各自独立的“囚徒”依此展现。
即便在再版序中,马内阿说他已经“做了一些删减,使之读起来更为清晰浅显,同时也在修辞方面做了一定的简化”,他仍不得不承认,“其文本时常让人极其迷惑”。通过对叙述视角的精密安排,马内阿成功地还原了一种“囚徒”式的阅读体验,让读者一刻不得喘息,不得不接受文本带来的挑战。试图一次性就理解全文是一种妄想,为了反映马内阿眼中“如巨大虎钳一般”的日常生活,文本也因此变得极富压迫性和战斗性,驱赶着读者不断推进,不得停歇。
这在第一部分的“她”中最为明显:上来就是大段大段的描写,丝毫没有人物的思想或者是情节。读者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想人物的身份性格,事情的起承转合——而这些猜测往往不知所终。
“需要有一张来自首长的批准条子——圣塞巴斯蒂安首长。埋葬深度。米数。预应力混凝土管。公里数。等效直径。规划局首长。首长,会计处。集团首长。副首长。首长主席。什么地方的首长,什么单位的首长,什么事的首长。
找首长。最后,找首长!快去那儿,找到塞巴斯蒂安。椅子敲打着桌脚。米沙打瞌睡。门砰的观赏。首长。楼梯。攀登。登上楼梯见首长。”
这一大段缺少主语的思想和动作,以及干瘪的没有修饰的名词,我们似乎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某种事情正在发生,作者似乎在做某种批判。但我们能坚定地做出结论,声称这是在确定地讲述着某一件事情,又或者是在讽刺某种现象吗?或许很难。从开始的“需要”,到最后的“登上楼梯见首长”,中间大段大段的描写文本似乎毫无作用。40年后,马内阿回顾自己当年的“文本主义”,戏谑地称之为“目录清单”。而我们这些被困在清单中的“囚徒们”,却不得不在这清单中读出故事来。
所以,故事到底是什么?
从一个大的视角来概括并不困难,三位主角们虽然生活在“当下”,但他们的思绪仍旧被困在当年——那个大屠杀恐惧所笼罩的当年,那个独裁政府高压统治的当年。然而,具体到每个故事的细节,一切又变得神秘了起来。这一页的叙述可能和下一页的叙述截然相反。文中出现了一个被特务处决的人,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枪杀的吗?好像不是,因为叙述里马上又出现了特务小心翼翼潜入室内投毒的动作描写,连死者倒下时窒息的声音都确定无比。可不过一会,他从房间里逃脱的景象又出现在了叙事中。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囚徒”们不得而知,因为他们永远地被困在了这里。
正因如此,阅读《囚徒》的体验像极了走入一个巨大的变化迷宫,阻隔着读者的,是读者自己的怀疑和反抗。我们在荒芜中寻求意义,借此找寻着挣脱困境的钥匙,“坚持穿过这趟繁冗而昏暗的文学探险”。当然,你大可以扔下书本不读了,把迷宫抛之脑后。但我们也都清楚,还有一个更大的迷宫在后面等着,没人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