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肘子突然不香了

中秋节我没有出游计划，但为了凑凑节日的热闹，还是决定做点好吃的，于是往锅里扔了香叶桂皮开始烀肘子。 在等待的时候又翻开了这本书。 这本书原名《佛学为什么是真的》，但我并不担心这会是一本劝人信佛的书，因为这样的书出版不了。 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书新奇，美国人写佛教（或说佛学），这感觉就像看见一个洋人穿袈裟一样违和。我怀疑西方是不是对东方神秘文化有什么盲目崇拜。作者不穿袈裟也不敲木鱼，作者是一个偶尔抽出一周时间去冥想训练室做做精神瑜伽的讲究现代科学的老美。 佛教其实有很多分支流派，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显然求神拜佛不是原始佛教的本意。 你相信有菩萨存在，你给他烧香，他就让你升官发财吗？你相信如果你常年吃素，经常放生，死后就能去西方极乐世界吗？ 还真有很多人信，包括一些非佛教徒。他们认为世界有一个功德体系，有全知全能的佛菩萨当裁判。 我认为佛教最初谈到因果，是为了让人不要被一时一事迷惑，能够明白事物发展的逻辑，而不是为了贩卖赎罪券。 如果剔除佛教中的宗教成分，在杂糅的观点中，梳理出比较接近原始佛教的一脉，你可以认为它是一门哲学。 这观点对古代人来说不太容易消化，毕竟站在五千年知识文化的巨人肩膀上的当代青年理解起来都要费一番功夫呢。 于是佛教可能是有些无奈，反正跟你说了你也听不懂，直接告诉你结果，你也别琢磨为什么了。看破，放下，不要执着，你也不用去研究执着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自我”这个东西好像不是很听话，那更上一层希望它听话的又是什么呢——解释你也听不懂，反正“看破”就完了，再问，再问就棒喝，看我把不把你敲傻。 但是哲学是不怕被解剖的。佛学不是什么不可名状、只可意会的玄学，它可以被当代科学和文化“破译”，可以像其他哲学一样条分缕析说得明明白白。 如今我们更容易明白佛学说的是什么、对我们有哪些积极意义，这就是《洞见》要讲的。 我们知道猴子和橡子“朝三暮四”的故事，于是很容易就能明白——人会被“感觉”愚弄。 我们还有《黑客帝国》这样的电影，影像比教学PPT直观多了，让人很容易理解抽象概念。 我们还用科学的实验观察大脑里不同位置的兴奋程度，研究“自我”到底来自哪儿。《洞见》介绍，目前的科研结论是，“自我”只是一个对外联系的代言人，而非决策者，也不是判断不同“感觉”哪个更对的裁判。 由此可以回顾之前的疑惑：为什么所谓“自我”有时似乎违背了我们的“本意”呢？因为我们的思维不是中央集权制，更像君主立宪制。 例如我决定吃肘子。表面是作为君主的“自我”发号施令，但其实这是几种感受相互影响后的产物。 人类的欲望都被基因绑架，做什么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进化告诉我们这样做有利于生存。虽然具体去做的时候不一定想得这么远。 高热量食物对人类储存能量有用，利于生存，因此基因对摄入高能量食物这一行为予以奖励，让我觉得肘子好吃。我就真的觉得好吃。 吃高热量食物容易发胖，发胖会降低社会对我的评价，更高的社会评价也有助于人类生存，毕竟人是社会动物。 但可能因为我最近都要宅在家，不怎么见人，胖不胖无所谓，因此前者战胜了后者。脑内名为“社会评价”的小人此刻也许急得直跳脚，而傀儡昏君“自我”说：“哎呀，胖就胖吧，我还是想吃肘子。” 如果我刷微博刷到女明星身材照片，可能“社会评价”小人会跳脚得更厉害，于是我一边写下评论“姐姐的腰太绝了吧”，一边“锅里的肘子突然不香了”。 但是肘子已经炖上了。基因中的储存习惯告诉我不能浪费。社会评价告诉我，做出“浪费食物”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对我不利。 各种感觉谁强谁弱，并不像打辩论赛一样看谁有道理，而是看谁被影响得更多。如果我没有看到女星的身材，可能就不会被这种感觉暗示；虽然我扔掉肘子也没人看见，但我还会觉得不道德。 这一系列混战，都是在无意识中发生、完成的。所以我们真的不能说“自我”是自己的主宰，它最多是个代言人罢了。 如果放任各种感觉在思维里割据，我可能会一边吃肘子，一边带着发胖的负罪感。明明客观结果一样，却庸人自扰，徒增苦恼。 所以我要审视这种对于发胖的负罪感——它来自基因中“寻求更高社会评价”的本能，而不是由“自我”发出的；它只是“存在”于我的思维里，我可以选择去联络它，也可以选择不联络它，总之不是被它拽着跑。 对“想吃高热量食物”的感觉也是一样。此刻肘子已经炖得很香了，让我有点无心写作。 基因对吃高热量食物这一行为予以奖励，所以我在“幻想吃肘子”的时候就得到了预支的快乐，这种快乐诱惑我去付诸实践。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样的我还是被感觉控制着。香味接触我，我用“对美食的幻想”回应它，简直里应外合。 如果不想被香味打扰，就要停止对这种“感觉”的正面反馈，不要再想肘子有多好吃。拒绝放任自己沉溺于美好的幻想，那美好就是美好，却不再对我有控制。 同理，痛苦也就是痛苦，它只是在那里“存在”着，却不再对我有控制。其他感觉亦复如是。 如果能明白各种感觉不一定属于你本身，就能尝试游离在外审视它们，而不是被感觉牵着鼻子走。 审视内在，发现内在有些部分不属于我们。再去看看外在，可能会惊讶地发现有些“外在”属于我们。 作者举了一个很恰当的例子，我们的亲人朋友属于外在世界，我们却觉得他们是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会因为他们痛苦而痛苦。 在某一刻，肘子的香味，也像我的那些“感觉”一样，悬浮在我周围，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视作“我”的一部分，或者干脆认为“我”就是一堆悬浮着的“感觉”的集合。它们互相影响，却没有一个决定性的力量管理它们。它们可以说都是“我”，也可以说并没有“我”的概念。 也许悬浮的某一部分会消失，某一部分会出现，方生方灭。 人类赋予事物太多强加的情感和意义，这些也是不实的。 不过真要看到一切的真实，那么仪式感就都是形式主义，鲜活艳丽都如槁木死灰，诗歌中不再有意象，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也不会存在。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就像撕嘴上的死皮一样，过犹不及。 作者不认为佛学的终点是变成对一切无感，不过我粗略地认为，至少作者的很多观点指向这个结果。作者说不会无感，而会博爱，但如果“无我”，“无分别心”，没有贪嗔痴，也就没有爱憎，更谈不上博爱。作者的一些观点并没有一个坚定的、统一的结论。 作者的观点（也是佛学或者说佛教的观点）有一些是我不认同的，尤其是作者认为自然选择的价值观是错的，就像突然发现可以从另一个视角解读世界，就感觉掌握了世间的真理。在我眼里它们只是不同的角度，没有高下之分。又比如佛学（教）把“不完全”等同于“无”，我能明白这个逻辑但不认同。而且贯彻了佛学（教）的“无分别心”“无我”之后，追随、宣传佛教这件事也就不会存在，最完美的佛学（教）就应该是不存在的，至少是不会被延续的（就像杨朱不著书立说那样），这本身就是个悖论。还比如作者认为人们在共同利益面前达不成共识是因为对彼此的敌意，而我认为是因为利益分配不均（也许也可以说这两个概念互为表里）。认真去反驳的话，还有很多值得反驳的地方，不过很麻烦就算了。这些我不认同的部分比较集中在全书的结尾。 作者也并不提倡在日常生活中事事实践佛学“真理”（不能被普遍实践的怎么会是真理呢，唉，又忍不住想反驳），他的态度也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所以读者不必担心面对一个拼命向你灌输思想的虔诚教徒。 这本书的积极意义在于，如果你愿意尝试另一种视角，你可以丰富视野；或者如果原来的视角让你痛苦，你还有另一种选择。我们只是希望避免庸人自扰，也没想真达到四大皆空的程度，所以也不必执着于“不执着”。只是跳出原有的维度，从更高的层面看问题，避免被不必要的感觉困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