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是个中国人?
清华大学是用庚子赔款创办起来的,早期为清华赴美预科学校。第二任校长周诒春毕业于耶鲁大学,力主将清华大学建成完全大学,全盘引进美国大学的教育体制,并试图将美国大学气质赋型于校园风貌。于是,周诒春邀请美国建筑师墨菲来到中国,主导规划设计清华大学。
墨菲(Henry Killam Murphy,1877年-1954年)当时并不是特别知名,他在美国的设计事业也才刚刚起步。周诒春为什么会邀请墨菲呢?因为墨菲也毕业于耶鲁大学,这便是校友会的力量。1914年,第一次来到中国的墨菲,可能也未料到接下来的二十年自己的事业在中国会如此华丽。
初到中国,墨菲惊异于紫禁城的空间格局和建筑形态,很快研究出了几个中国设计要素。在他的眼中,中国传统建筑包括了三个元素:以明清紫禁城为典范对空间进行有计划的创造、宫殿和宝塔为代表的建筑形式,以及这些形式的结构和装饰性特性(例如斗拱、大屋顶和丰富的色彩)。墨菲成为了「中国传统建筑复兴」的推行者,率先倡导「中国传统建筑复兴」的这个人居然来自美国。
有意思的是,周校长是一个完全西化的人,并不喜欢中式的建筑。虽然墨菲极具专业学养,一开始便显现出很现代的「地域性」设计观念,尝试理解并使用中国的建造方式和材料进行规划设计,但在设计的起步阶段,在当时全盘西化的社会背景下,墨菲也妥协地使用西方建筑风格元素。
墨菲规划设计的清华大学中心部分——礼堂、草坪和两侧的建筑,便模仿了弗吉尼亚大学(后来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由美国总统杰培逊设计),清华大学大礼堂就是简化版的弗吉尼亚大学圆形大厅,融合了希腊与罗马建筑风格,经典的穹顶、三角顶楣和爱奥尼柱式……
十三年后,墨菲被蒋介石相中,成为首都南京城市规划的总顾问,墨菲所倡导的「中国传统建筑复兴」有了更为广阔的舞台。 1929年,用时一年多编制的《首都计划》由国民政府公布,“本诸欧美科学之原则”、“吾国美术之优点”成为规划的指导方针,宏观上采用美国规划模式,微观上采用中国传统样式。此方针的执行在《首都计划》所拟的二十八项计划中之第六项「建筑形式之选择」最为典型。 国都建筑,采用中国款式,无可疑义……公署及公共建筑物,尽量采用中国之固有形式……政治区之建筑物,凡古代宫殿之优点,务当一一施用……中国式多用于外部,外国式多用于内部……外墙之周围,皆应加以中国亭阁屋檐之装饰物……置身中国城市者,不致与置身外国城市无殊也。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部分是计划中对城市整体轮廓风貌的约定:务须鼓励平面之发展,限制高面之发展,否则发达必不均匀,不免一部则过于繁荣,一部则过于零落,纽约高大建筑物不良诸点,如障蔽日光之照射,如防碍空气之流转,如火患时危险之增加……
不过,仅仅止于「样式」上的表现未免肤浅了一些。“墨菲深受「巴黎美术学院派」教育影响,这一学派的理念是:通过正确、深入地学习古希腊、古罗马建筑,把他们与现代的用途巧妙地融为一体。墨菲的‘高明之处,是将中国古典建筑的韵味深入到西式墙身。’”(一位美国建筑师在近代中国的设计实践——《亨利•墨菲在中国的适应性建筑》评介)
在《首都计划》「建筑形式之选择」中便谈到了这样一个细节:中国瓦面,类皆斜铺,上层容积,不免无用,不知此中位置,其在屋脊正对面之下,倘有相当高度,亦可装置升降机之机件,放置案卷,更为适宜。公署之卷轶,多藏于地窖之中,既费巨款建筑,又难免潮湿之患,实不如中国建筑之可放置上层也。
梅里克(George Edgar Merrick,1886-1942)是上世纪20年代美国佛罗里达州一位著名的房地产开发商,对美学有着过分的投入,很有策划意识,也颇具野心。他在佛罗里达的Coral Gables规划了一个社区,计划建造一个异国风情的村庄,村庄的建筑风格包括西班牙、荷兰、南非、法国、意大利、墨西哥、波斯等等,当然,也有中国风格,这些房子由不同的建筑师设计。中国风格的设计任务就落到了中国建筑风格专家、南京《首都计划》的顾问、清华大学的设计者墨菲头上。
墨菲受梅里克所托设计的中国风格,五彩的琉璃瓦顶,红黄蓝绿艳丽的装饰色彩对比。《首都计划》里「建筑形式之选择」也将中国建筑之色彩运用看得非常之重:中国之建筑物,大抵五色杂施,光艳夺目,使人居住其间,最易发生快感,与外国建筑之纯用一色,暗淡无华者,迥然不同……虽亦有彩色乱施,绝不调协,反现素陋之象者,惟此非中国艺术固有之缺点,乃用之而不得其道者耳。墨菲对中国建筑的喜欢到了偏执的程度,他认为,中国建筑色彩大美,不好看也是因为用得不好。
墨菲是一个成功的建筑师,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他在「复杂的中国」游刃有余,每个机会都抓得很准。墨菲回到美国,不考虑西化、折中、博弈、平衡,而是把他理想的中国改良为了美国的中国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