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谬误的迷雾
外星人和UFO、鬼神和灵异现象、特异功能、算命占卜、神奇物种、神秘文明和神秘地区,虽然总是有人信以为真,遗憾的是所有这些都是假的。卡尔·萨根说,如果有外星人来我们地球,如果有鬼魂,如果有百慕大这样让飞机穿越时空消失又重现的神秘区域,那我们这个世界将会比现在有趣得多。我觉得很多人或许不会觉得更有趣,而是会害怕,对未知的恐惧是一种适应性本能。不过,对于萨根这类人,“神秘”和“未知”更多是一种智力上的挑战,而迎接挑战、解开谜语就是一种莫大的乐趣。王小波在《寻找无双》中写道:
“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一个迷宫面前,有很多的线索,很多岔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都走过去了。但是我们就一定要迷失在里面。这是因为我们渺小的心灵里,容不下一个谜,一点悬而未决的东西。”
维尔切克在《存在之轻》中说,自己小时候被魔术的奇妙迷住了,等了解到魔术背后没有神秘只有障眼法后,感到非常的失望;随后又迷上了声称事物背后存在神秘意义的宗教,不过上了学后又感到失望,因为相比课本上的科学知识,宗教的说法想象力贫乏。维尔切克写道:
能够与科学中关于无限空间、宇宙中各种星体、微观量子效应、场的震动的概念进行抗衡的宗教概念在哪里?关于各种看不见的力和光呢?关于人类在了解了物理原理之后能够控制和利用的巨大能量呢?
在一些团体活动中,最耀眼的人物或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就像在足球或篮球的比赛中,有一些队员,在比赛中并无耀眼的成绩,她们不是进球或得分最高的球员,但是她们却左右着战局,因为她们或是攻防转换的枢纽,或是球队的节拍器或进攻的发动机。这些人往往被称作球盲过滤器。像“神圣经文”,也是一种过滤器。有些人读这些经文,觉得很神圣,甚至有原教旨主义者,相信里面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相比之下,维尔切克、费曼、罗素这些人也都出生在信教家庭中,一开始都接受了宗教教育,但是他们随后都发现这些“古书”上的内容破绽百出,不是不想,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去相信。就像你抓住一只猫给我看,让我相信这是一条狗,真的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
当然,所谓内行看门道,缺少相关的知识,自然很难看出其中的奥妙。但这并非是说一个人有了“知识”就好,就像卡尔·萨根在《魔鬼出没的世界》中所提到的出租车司机,读了很多书,却只是把这些书里的说法照单全收,变成了某种“博学多才的笨蛋”。原因也不复杂,就是只去记忆材料,而不去思考。王小波写道:
“老师说,史学无它,就是要记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记在脑子里。脑子里记不下的要写成卡片,放在手边备查。他自己就是这样的——同学们如有任何有关古人的问题,可以自由地发问。我一面听讲,一面在心里想着三个大逆不道的字:“计算机”,假如史学的功夫就是记忆,没有人可以和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机器相比。”
这并非只是小说,艺术的虚构,卡尔·萨根在《魔鬼出没的世界》中说,他给小孩子讲课,小孩子会问一些“宇宙从哪里来的”、“最小的物质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但是给高中生讲课的时候发现他们只是记住了课本上的知识,失去了探索的好奇之心。但是,即使课本上的知识,也只是一些“暂时”的结论。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课本上说太阳系有九大行星,而现在,课本上更改了说法,太阳系只有八大行星了。正如包括波普尔在内的很多人所意识到的,我们并不拥有绝对的真理。即使最为可靠的科学,也是在不断更新自己的理论。但也并不是说,一切都是相对的,不存在绝对的真理。那些相对主义者或主观主义者,给人的印象就像那些被男朋友或女朋友伤了心的恋人,从此认为爱情都是骗人的,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或女人都是坏蛋。我们人类常常就是这样的。
拉普拉斯假设了一个超级智能,能够获悉一切信息,并能根据这些信息推算出全部过去和将来。这其中刚好揭示了我们智能的两个问题,一是,通常,我们只知道部分信息;其二,我们的思考能力有限。这对应了赫伯特·西蒙的bounded rationality的概念。由于存在这种局限,因此就有了所谓收智商税的现象。萨根说社会和教育并不教导人们如何去思考,这是因为,生命的原生动力是追逐利益,是生存竞争,不是做慈善。大体上,人们不仅不会去关心他人的成长,反而更倾向于操纵和愚弄别人。动物生存靠的是谁更强壮,人类比拼的是内功,即智力上的战斗。如果都是完美的智力,比如说有两个下棋程序,AlphaCome和AlphaGo,智力达到这样一种程度:每一步棋,都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佳策略,那么二者的输赢,仅仅取决于执黑还是执白,和Come与Go关系不大。但是人类的智力不是这样,存在很多的缺陷、漏洞。就像一些灵媒,公开表演如何能和死去的人交流,并代为传话给其家人,当她说“是否汤姆的妈妈在”的时候,一个女人老泪纵横地站起来,人们大呼神奇,实际上不过是中了骗子的圈套;即使没有任何事前的作弊来了解信息,“汤姆”这种最为常见的名字也能大概率命中在场的一个家长,甚至如果没有人应,她还可以说“看来汤姆的家人这次没来”,以及“汤姆,你别失望,希望下次你的家人会来”,如此动人恐怕死人听了都会感动得流泪。
就像魔术一样,略施小技,人的原生智能就不够用了。所以有马基雅维利式“智慧”或“技艺”,专门利用这样的头脑和心理缺陷来统治和剥削别人。比如说,在我们这个迷信的世界,可以搞一个外星人绑架险,让人投保一块钱,如果被外星人绑架,可以获得一亿的赔偿。肯定有一些人不知道,他们如果用这一块钱买彩票,还有可能中亿元大奖;若用这一块钱买外星绑架险,基本上相当于永远失去这一块钱。这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所有关于外星人、UFO的说法,其唯一的价值是可以用来研究人是怎么产生这种离奇想法的。很多人以为,情感、感受都是非理性的,这是一种容易误导人的观点。正如A. Damasio所说,情感也是一种认知过程。或者,换句话说,情感、感受、直觉这些被看作相对于理性的“非理性”,但它们实际上和理性一样,都是思考的工具,共同构成了我们的整个智能,共同协作,处理信息。理性之所以被看作理性,是因为理性作为Kahneman所说的system 2,看起来像是在我们的视野之中和控制之下,但是情感、直觉这些则在我们的控制之外;同时,我们常常在感受、直觉和理性冲突的时候,更认同理性(因为是在我们的操控之下),并觉得感受、情感和直觉和理性和我们的理性背道而驰。这是一种选择性失明,因为所有的情形之中,感受和直觉都在默默地运行着,只不过当没有和理性冲突时,我们就没注意到它们。
不过,我们所谓的“非理性”,实际上是指我们觉得出现了问题。假如说一个人精心构思如何去打劫银行,你可能也认为这是非理性的,理由是你并不认为这是一条发家致富的好路子,很可能得不偿失。所以说,我们所谓的“理性”,实际上就是指一种“合理性”。这种合理性怎么来的呢?靠的是一种合乎逻辑的推理。肯尼斯·费德在《骗局、神话与奥秘》中说,所谓“科学”,不过是一种运用逻辑来认识我们周围世界的方式。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常说,正如康德所说,只有一种理性,一套知识,并不分什么科学、神学或哲学。所有的知识,都基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实在的世界,那么所要加工的信息取决于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沿着逻辑推演出对应的结论。费德给了一个例子。19世纪的欧洲,在医院生孩子的女性比在家里生孩子的女性死亡率更高。分娩的女性在医院更容易得产褥热的现象让很多人困惑。有些人认为,或许这和孕妇刚开始怀孕时穿很紧的衬裙有关,使得分娩之后难以排出液体;有人认为是磁场的扰动;有人认为是有些妇女乳腺容易堵塞,母乳在体内腐败,尸检发现的白色物质即来自母乳;有人认为是某种心理作用;有人认为这和医院难闻的气味有关;有人认为原因可能是在家里帮助分娩的产婆都是女性。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匈牙利医生格纳兹·塞曼尔维斯阴差阳错进了妇产科,他发现,医院里的两个妇产科的死亡率有很大差异,于是开始了他的研究。显然,逻辑上,这种死亡率的差异必然是两个妇产科的某种不同导致的,所以前面提到的可能原因基本上都可以排除。
塞曼尔维斯通过观察发现,两个妇产科的拥挤程度不同,医生采取的分娩方式不同,采用的技术也不同,其中一个妇产科经常有位临终病人祈祷的神父经过。然后他调整死亡率高的妇产科的拥挤程度,死亡率无变化,排除;改变分娩方式,死亡率无变化,排除;调整采用的技术,死亡率无变化,排除;让神父绕道不再出现这个妇产科,死亡率无变化,排除。从这里可以看到,用到的只是“逻辑”。不是凭借神秘的直觉,或狂野的想象,而是贴近事实的观察和分析。当然,到了这里,看上去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凑巧,塞曼尔维斯的一个医生朋友不幸染病身亡,死亡症状和患了产褥热的女性一样。他是在解剖尸体时,偶然割伤了自己的手不久死亡的。当时,人们还不知道病毒和细菌的存在。手术器具并不消毒,医生在手术和解剖中也不戴手套,甚至也不洗手。斯曼尔维斯推想,可能有某种“尸体物质”从伤口进入了他的朋友体内,造成了他的生病和死亡。他随后注意到,死亡率高的妇产科的医生,经常解剖尸体,作为他们医学训练的一部分。他们经常解剖这些产褥热死亡的妇女,然后直接从解剖室去妇产科帮助妇女分娩。那么,是不是这些努力要解开产褥热之谜的医生,把产褥热从尸体上传染给了妇产科健康的妇女呢?塞曼尔维斯为了检验自己的推想,让所有的医生在进入病房之前都用氯水洗手,结果两个妇产科的死亡率都下降了,尤其是死亡率高的妇产科从20%的死亡率降低到了1.2%。最初每10个人中有2个人死亡,女性的生育命运多么悲惨。遗憾的是,迪恩·博南诺在《大脑在捣鬼》中提到,随后医院并没有推行塞曼尔维斯制定的卫生措施,一个原因是人们认为“尸体物质”会进入人体内致病的说法很荒谬,另一个原因是,如果塞曼尔维斯的结论是对的,那么就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量分娩女性产褥热死亡的原因是医院的医生不讲卫生造成的,所以医生和医院都本能地抗拒塞曼尔维斯的观点。这也使得随后的几十年中分娩女性的死亡率继续停留在20%居高不下。这就是人类。
并不是说,按照逻辑就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如前面所提到的,我们的智能只有bounded rationality。但是,虽然材料是有限的,我们依然可以根据这些有限的材料,沿着逻辑指引的方向,得出最好的结论。这就是波普尔所说的“深刻的错误”。18、19世纪,人们发现巨大的动物骨骼,有些人就认为是恶魔埋在地下愚弄我们,让我们以为曾经存在过这样的动物。这些聪明人自然并没有上魔鬼的当,他们没有误以为这些庞大的动物,这些恐龙、猛犸象,真的曾经存在过!多么高级的智慧,足以和魔鬼匹敌,魔鬼都要直呼内行。可见,缺少批判思考的能力,缺少逻辑,即使真实的线索摆在一些人面前,缺少“合理”的思维方式,也会得出魔鬼般的结论。
如很多研究所说,人的原生智能并非一种严格的逻辑推演,所以常常不可靠。费德提到日本文明的考古学家藤村新一造假,把日本的历史追溯到几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比肩邻国,日本人听了兴高采烈,荣誉心使得她们不是去求证,而是急着相信。这就是萨根在《魔鬼出没的世界》里所讲的为什么人们愿意相信各种伪科学的一个主要原因,即它们能满足某种情感上的需求。而有时候,人们因为预先相信了某种观点,就会有意无意去曲解事实。费德说,200年前,包括牛顿在内的大部分科学家否定有来自太空的石头进入大气层。1794年,大约300颗流星,愤怒地进入大气层,在意大利锡耶纳上空组成壮观的流星雨阵,看这些科学家还能怎么说。巧合的是,在流星雨发生的18个小时之前,维苏威火山刚好喷发过,于是人们解释说流星雨是火山喷出来的现象。当然,谬误总是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逻辑问题,因此逃不过细心观察的眼睛。费德说,1869年,斯塔布·纽厄尔挖出了一个10英尺高的巨人“化石”,成新闻后开始对慕名而来参观的人收费。自然,这也引来一些专业人士,博因顿发现巨人上面的泥土混有新鲜的植物,说明是近期埋入土里的,还研究了巨人石头的风化率,断定埋在地下一年多;奥斯尼尔·马什发现巨人是石膏做的,在农场潮湿的环境中不可能保持很久;雕刻家伊拉塔斯·帕尔默发现上面有雕刻的痕迹。但是,很多人既没有这种知识,也没有逻辑思考能力,只是凭借原生智能活着。费德说,2007年2月,洛杉矶动物园请一个风水先生给三只金丝猴的围栏看风水。萨根说,里根总统夫妇让占星术士来给他们看私人事务和国家事务如何决策。人类能消除迷信吗?看起来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