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WOMEN说相声》——我去2005年
2020年的我拿着这本书,仿佛偶然间得到了2005年1月14日的话剧票。
剧目的名字听起来很奇怪,《这一夜,WOMEN说相声》,导演,赖声川。赖声川是谁?2005年的我还不太知道。彼时我正在适应新的学校,为了几年后能考上一所正经大学而三心二意地假装努力着。我的理想渺小又远大:说自己想说的话,唱自己想唱的歌,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过2020年的我,当然知道赖声川是谁——这十五年里,我知道了许多东西——迄今为止唯一在现场看过的话剧也是他导演的话剧,讲述台湾眷村故事的《宝岛一村》。
而今拿着这本中信出版社刚刚出版的《这一夜,WOMEN说相声》,我甚至在想,错过的能重来吗?对于观者、读者来说,剧本之于剧场,就像是日记与日子本身的关系。在看过剧之后阅读剧本,可以让昨日重现;而只通过阅读剧本去构建整个剧场,则实在太需要想象力。
开篇我就不喜欢。
减肥美容产品的大型酬宾晚会,晚会两位费心打扮的女主持正为了那些美容产品花枝招展地大打广告。美容、美白、除皱、抗老、养生、增高、丰胸、提臀、瘦腿……这么浮夸的吗?果然,以WOMEN为主角的故事总是不能免俗地把美貌放在第一位啊。而剧中美容公司的创办人所倡导的理念居然是“随心所欲做自己”,好好笑,2005年的我都知道想要“随心所欲”,只是与这里的“随心所欲”好像差了十万八千里。我想起办公室的小姐姐们,双十一的时候囤了许多心水了很久的昂贵护肤品;还有的小姐姐总觉得自己还不够瘦,即使体重根本不到50公斤,在我看来简直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
继续读下去。
一位从没出过场的“周方氏”老太太改变了气氛和走向。借着她的孙女的叙述,老太太的脾气秉性慢慢地呈现出来,间接地也让两位衣着光鲜的女主持跟着孙女的故事,话题越跑越远。孙女说,老太太裹着小脚骂邻居,骂新闻里兴致勃勃播报灾难里死亡人数的记者,骂市政,骂战争和命运。在这位奶奶的世界里,其实没有男人比她强,但是她却在男人的世界中发挥不了作用,“了不起当个有渠的泼妇骂骂街,给男人一点话题”。她对宏大的话题没有兴趣,对漂亮话嗤之以鼻。她说男人谈起战争都是谁打谁比较厉害,女人谈战争,谈的是儿子,是丈夫,是炮火下没有名字的牺牲品。
在一场减肥美容产品酬宾晚会上说起周方氏老太太的故事,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荒谬地碰撞在一起。一边是浮华喧闹的“美!美!美!”,一边是明明沉重如铁,却又飘渺如烟的历经一个世纪的流离命运。
假如周方氏老太太真的来到晚会现场,一定会把这晚会痛骂一顿。可是……我们好像每天都处在这样的晚会现场啊。今年推出的新款眼霜比去年的又增加了抚平细纹的珍稀成分;瘦下来,就可以拥有令人欣羡的爱情;丰胸,拥有傲人的事业线;整容,开启属于自己的明星之路,嫁入豪门不再是梦……
邻居的小孩考了一百分,是因为人家妈妈在家做全职主妇,把孩子的生活和学习都照顾的很好;楼下的女主人挣钱比老公还多,又有颜又有钱;楼上的女儿乖巧听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像只有自己,脸色蜡黄胸部下垂,拼死拼活的打工人养着每天都写不完作业的孩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愧疚感地给自己买一瓶神仙水。
女人啊,好像长久以来都习惯了依附在各种身份之上:女儿,妻子,母亲,顾客,唯独忘了自己。女人啊,好像长久以来也都习惯了拘泥于社会审美所要求的框架:要爱情,要美丽,要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要品牌包包和高档化妆品。各色商品和道德束缚扑面而来,我们最终被半推半就地塑成一件物品,还以为这是我们“随心所欲做自己”的样子。木心说中国人有非常大的可塑性,也因而被塑坏了。要我说,女人才是被塑坏了。
最近几年女性的声音已经能够被更多地听到,我们以为是时代进步了,人们的观念转变了。但其实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有像周方氏老太太一样发出声音的女性,比如《亲爱的安吉维拉》和《沙漠之花》;也永远都有声音被淹没的女性,比如《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和Me Too运动中所代表的从前没能被好好倾听的声音。即使是周方式老太太,也很难让人想起,她本姓方,不姓周。她有自己的姓名,但我们无从得知。
剧的最后主持人望向“坐在场内四楼的周方氏老太太”,那一瞬间我的想象力也把我置于观众席上,而几排座位中间就有这样一位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用沧桑而平静的目光,看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这又绚又烂的世界,会让她作何感想呢?这幻想中的目光,让我想起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赖声川能在十多年前以男性的身份站在女性的视角写出一部这样的剧作,实在不易。毕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很少有人能对他人的悲喜感同身受。如果2005年的我看到这部剧,那一定会是我人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而如今虽然错过了剧目,感谢还有剧本,让我即使无法置于舞台的光下,却还有机会通过剧本感受那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