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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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老陀主要都是冲着恶人去的,老陀的主题也经常是一如既往,只有轻微演化,没有根本性改变的,恶人皆关键——就我目前看过的他的作品来说,无一例外。这点在我看另一版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前言里被提到过一句,大概说是本书是老陀从西伯利亚归来后的复出之作,却没有什么死屋手记相关的桥段,也没有从社会犯罪时事中取材,那这个构思是哪里来的呢?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挂在脑子里,读每本书的时候都会刻意拿出来晃晃,因为老陀的小说实在是从头到尾太一致了。
我觉得潦草地讲一下,老陀的核心世界可以由以下元素组成:
1,美貌智慧思想自由的贵族小姐出于浪漫主义情结跟完全配不上她的垃圾跑了(老卡拉马佐夫夫妇,阿格拉雅和波兰人,本书主角等等);
2,十二三岁的幼女被监护人虐待,随后移情于一个“拯救她”的男性,或被诱奸,或“爱上”这位男性(白夜,穷人,老卡拉马佐夫的第二任老婆,白痴里的纳斯塔西娅,群魔里斯塔夫罗金诱奸致死的女孩,一笔带过的还有罪与罚中斯维德里盖洛夫传说中诱奸致死幼女,甚至本书里就有两个:涅莉和万尼亚,以及公爵最后传说中的结婚对象);
3,有自杀倾向的超级哲学家恶棍舌战群雄(伊万卡拉马佐夫,拉斯柯尔尼科夫,斯维德里盖洛夫,斯蔑尔加科夫,基里洛夫,斯塔夫罗金……);
4,疯狂享乐型哲学家恶棍死皮赖脸扮演小丑(老卡拉马佐夫,本书的公爵,列别杰夫和菲尔狄宪科之流);
5,经常与宗教主题挂钩的“孩子气质的人物”(索尼娅,叶潘钦将军夫人,梅什金,两个阿辽沙,外加那一堆真正的孩子);
6,两个非常优秀的女性抢同一个男人,又让来让去的情节(每本书都有真的懒得数了,这男人一般还都是明显映射了老陀自己);
7,病人、癫痫患者和肢体残缺者(魔崽丽丝,伊波利特,梅什金,罗戈任);
8,奇怪的爱情观。老陀的爱情观异常奇怪,似乎糅杂了宗教情绪,女性必须对男性产生接近母性的疼爱才能滋生无可抑制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往往是救赎与重生的唯一途径。(譬如本书里两位姑娘,卡拉马佐夫里的卡嘉对米嘉)
9,不择手段的投机者和平庸者。(小维尔霍汶斯基,拉基金,加尼亚兄妹)
10,为了逃避现实而无法清醒的成瘾者和病态撒谎精。(老维尔霍欧文斯基,白夜中房客的父亲,马尔梅拉多夫)
11,自虐者、自动寻求被践踏地位者。(魔崽丽丝,本书的主角们,罪与罚中的许多角色)
仔细看看,前后都是有联系的,就是说即便是把这些全部纳入一个完整的故事都可以,这也是为什么老陀希望卡拉马佐夫能够成为他的总结之作,又说是关于罪人的故事,实在是合情合理通顺无比,他的每一篇小说都像是有明确目的的拼图的一部分,我也因此很震惊他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如此成熟的思想水平——当然这些拼图也并不是完美的,不然还要卡拉马佐夫作甚?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在核心思想上给我解开的最大的谜团是关于一个悖论的。
我很不喜欢带着预设观点去看什么善恶,再说了,都到老陀这里了,还看什么谁好谁坏真的没意思:本书里每个人都被“我”的描述称做为“利己主义”过,并比较直白地做了简单的点评,这还真不是出自公爵的歪曲,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讲,公爵耍无赖的那节可以说是最高潮好看,它实际上也确实往深处解构了其他人的“利己主义”,我并不认为他在歪曲什么,陀氏恶人的妙处就在于他们从来不在关键哲学问题上撒谎和糊弄人,他们的主要作用都是实话实说,把不堪的真相摊在你面前。
不得不承认,公爵在骂席勒气质,浪漫主义者的时候,那种想冲上去恶作剧的冲动起码在我身上是产生了共鸣的,我看很多人也都会觉得主角们有点二百五,我觉得这个感觉 毫无问题啊!说的难听点就是书读多了矫情,可是用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不就是在文明进展的过程中,道德产生了劣币驱逐良币的问题吗?先不说这份道德情操是不是矫情,人类文明进化的方向必然是“能够长远地为大部分人类生活质量改良做出贡献”,而不是“短视地解决现实问题”,那么人类就需要道德,需要浪漫主义,需要这些矫情的情操,也正是由于它的高尚,它极端地脆弱,在公爵这种个人享乐主义至上的碾压下完全没有生还可能。这就是核心悖论。
这个核心悖论能够祭出一条老陀疯狂迷恋的思想:痛苦是不可避免的。
要自尊吗?要,那就会受到折辱。不要自尊拒绝折辱,那你存在的意义就消失了。两难。
被多次提到的求辱心态甚至也是吻合了“向痛苦冲过去”的标准陀氏思维的,只不过这样做的人里面,也有思维高下。低级的状态差不多算是涅莉他妈这样,因为见识不深,又太深受浪漫主义的侵蚀,从某个角度讲,她不是不想屈服于现实,而是现实选择中就没有一个选项能够保证她的尊严,沉没成本日益增高,她最后就彻底失去了选择的可能性,只好愈发忠实于自己的尊严,因为那是她剩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了。这个状态强调的是现实,其中的主人公往往并不是什么大思想家,一早选定了理想主义的道路,而是始于无知、轻信、浪漫、轻浮等等,被沉没成本套牢而形成被动的心理自洽,非常像一种病态的成瘾症。高级状态的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们著名的梅什金公爵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