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凝望两种深渊的极致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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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但是有的人偏偏能同时凝望两种深渊,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这本书的体验,就像我同时变成了薛定谔那只既死又活的猫,当我战战兢兢的随着陀氏的目光向下俯视这两种深渊时,再刚强的人也会患上严重的恐高症。如果别的作家对人性的洞察是拿放大镜看的,那陀氏是一上来就拿个天文望远镜,把人性的深度一次性看穿,看穿了还嫌不过瘾,非要把人逼疯不可,这本书里的所有人物几乎都被他逼疯过,连小天使阿疗沙也不例外,尽管他只发作了一次疯癫。所有人物关系互相纠缠所爆发出来的那种歇斯底里,那种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头,完全能把读者吞噬掉而不留一点后路。你永远都猜不出来这个人物到底是怎么想的,所有人对别人的揣测都具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味。
卡拉马佐夫家的三兄弟,在我看来代表了人类心智发展的三种不同阶段,第一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大哥米卡生性急躁,沉迷女色,好酗酒闹事,头脑简单,有勇无谋,是个依靠本能而活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堕落,也渴望得到救赎,但无奈他性格软弱,无法依靠自身的力量把自己从泥潭中拉出来。又因为他做事鲁莽毫无章法,导致他把自己陷入一种怪圈,越努力越糟糕,越渴望摆脱一切越被纠缠其中。
第二阶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二哥伊凡心思缜密,城府颇深,有思想有文化,但是怀疑一切,对所有观念都抱有审视态度,不信仰上帝,认为人可以做一切事,实际上是抬高人的价值。他是依靠头脑和理性而活的人。
第三阶段,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老三阿辽沙,早熟的博爱者,不批判一切人和事,但不代表他没看透一切人和事。坚定的信仰上帝,认为这种信仰不是依靠他有物质证据的存在而信仰他,而是依靠你本来就愿意相信。用长老的话说就是,这种事情无法证明,却可以确信。而依据是什么呢?是靠积极地爱的经验。积极的,不倦的努力去爱你周围的人,能在爱里做出几分成绩,就能对于上帝的存在和你的灵魂的不死获得几分信仰。阿疗沙走向这条路,是因为只有这条路打动了他的心。所有人都爱他,至少所有人都不提防他,正因为他身上有这种“空”的属性,所有人无论好坏都愿意把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告诉他。在本书里他充当了传话筒和牵线人的角色,虽然这本书是个大部头,但梳理完时间线我发现,这本书的主要故事情节只集中在五天时间里,这五天当中最奔波劳碌的就是他,他是依靠心灵而活的人,也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类典范。
以我们人类目前阶段来说,我们还达不到阿辽沙这个水准。平凡如我们,更像米卡和伊凡。按照毛主席的话讲:“至于所谓‘人类之爱’,自从人类分化成为阶级以后,就没有过这种统一的爱。过去的一切统治阶级喜欢提倡这个东西,许多所谓圣人贤人也喜欢提倡这个东西,但是无论谁都没有真正实行过,因为他在阶级社会里是不可能实行的。真正的人类之爱是会有的,那是在全世界消灭了阶级之后。阶级使社会分化为许多对立体,阶级消灭后,那时就有了整个的人类之爱,但是现在还没有。”
我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一直有种强烈的感觉,作者陀氏虽然是坚定的基督徒,也拥有人类之大爱的精神和信念,但他的本性却是“伊凡式”的。他在伊凡身上倾注的心血并不比阿辽沙差多少,尽管他一直强调说真正的主人公是阿辽沙,他的主角光环也确实异常明显(所有人都爱他),但伊凡的人物塑造太耀眼,跟阿辽沙那种仙气飘飘,超凡脱俗的境界相比,伊凡身上那种人性的复杂与矛盾,那种对人类既爱又恨的态度,甚至包括对他父亲的怜悯与仇恨,都刻画的非常细腻精准。当他因为自己可能间接杀害了父亲而精神分裂后,他与梦魇中诞生的魔鬼进行了精彩的对话,堪称人性深渊中善与恶的巅峰对决状态。在宗教大法官那个章节,伊凡把他不信仰上帝的理论写的毫无破绽,声嘶力竭振聋发聩,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坚定的基督徒写出来的文字。其核心意义就是,人类是个生性本贱的生物,不能按照天上神仙的那套逻辑去爱人类,而应该按照人性的规律去爱人类,要先给面包再谈精神。不能要求众生平等,也不应该这样做,因为一个杀害婴儿的凶手本就不配得到婴儿母亲的宽恕,如果人类的大和谐时代终有一天要到来,所有人都宽恕对方,人类得到了永恒的爱与光明,但这个代价如果需要用千千万万条人命,千千万万个罪孽来偿还,这个代价太大了,太不值得了。但人类又需要上帝的存在,即便没有,人类也要把他创造出来。没有上帝,人类只能互相残杀,永远争夺资源和地盘,所以教会就需要以上帝的名义,以人类的手段来制服众人。至于人类可以重估一切价值,可以推翻一切道德标准,做一切事吗?在这本书的犯罪故事里,作者表面上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但是他笔下的杀人凶手,都没有后悔自己杀过人,也并不觉得需要忏悔,像《罪与罚》的男主人公一样,尽管在这个故事中的凶手斯麦尔科夫自杀了,他也不是因为忏悔,而只是因为绝望。在伊凡身上,我们能看到陀氏同时凝望两种深渊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如果一个人的头脑能完全一分为二,互相用最顶级最严密的思想攻击对方,并且全都有理有据,堵的对方无话可说,而这对立双方却又是同一个人,那这个人不是天才就是疯子,或者说既是天才也是疯子。
陀氏确实是名癫痫病患者,他之所以信仰上帝,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迂腐或者迷信,而是一种真实体验。据说他在每次发作癫痫之前的几秒钟之内,都会有短暂的“开悟”现象,他说:“我体验到平日一生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那种快乐——这种欢乐是旁人无法感知的。我会觉得这是我和世界的最完美和谐,而且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和甜蜜,为了这极乐的几秒钟,我可以付出十年的生命或者更多的几年,或许可以献出我整个的一生。”正是这短暂的“爱与光明”转化为实际的生理感应让他感受到了,他才如此虔诚,也正是这极致的享受让他产生极致的痛苦,在短暂的开悟后是发病状态,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完全失去意识。
他还有一个非比寻常的经历,这段经历被茨威格写进《人类群星闪耀时》,堪称传奇。当他因为参加革命党组织被沙皇捉住准备枪毙时,就在开枪之前的几秒钟,沙皇突然决定放他一马,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了。这种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戏剧性一幕居然被他真实体验过,可想而知,在生死一念之间,那道命运的闪电是如何结结实实的劈中了他的灵魂,对他产生了怎样不同寻常的影响。
正因为他曾经被神眷顾过,哪怕只有短短几秒钟,他才有信仰,正因为他被现实多年的狠狠蹂躏过,他才不接受这个被上帝创造的世界。特殊而悲惨的人生经历,加上聪明绝顶的洞察人性的头脑,再加上至纯至善拥有人类大爱的伟大心灵,让陀氏作品中的思想深度无限的深远和广博,他是我们人类的良心,让我们知道,即便身处黑暗,即便这条路要走亿万年,也要心怀光明,善与爱,永远都是我们的终极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