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虚构一个艺术家的死亡说起
一：艺术家纳特·泰特的传奇一生
2011年，艺术家纳特·泰特(Nat Tate)存世的唯一遗作《桥 114号》在苏富比拍卖行进行拍卖。
苏富比官方是这样描述这幅作品的：
据说，在短暂的创作生涯中，纳特·泰特的《桥》系列的绘画高达两百件甚至可能更多。该系列作品的灵感源自哈特·克莱恩的代表长诗《桥》（1930），几乎所有的这些绘画都采用了类似的形式。画面的顶部是一个非写实性的桥——有时画的很简单，有时更为复杂（比如目前这幅）。桥下是水，或者是漂浮物与废弃物，它们占据了画面中的大部分……在某些桥系列的作品里，我们能看见保罗·克利留下的影响，这一点从画中悬臂式多层桥，塔和三角旗的稚气呈现即可辨出。 （出自苏富比拍卖行官网https://www.sothebys.com/en/auctions/ecatalogue/2011/modern-post-war-british-art/lot.214.html）
作为唯一一幅没有被泰特在自杀前亲手毁掉的作品，当后人仔细观看这幅作品时，似乎能从这一大片用墨水指纹按压出的黑波之中看出泰特不幸命运的隐喻——1960年的深冬，年仅31岁的泰特在家中烧毁了自己的所有作品，然后踏上一艘史德顿岛渡轮，从那里，他跳入寒冷的哈德逊河，尸骨无存。
1928年，泰特在美国新泽西州出生，他的父亲是一名渔夫，在他出生前便不幸溺死在海中，因此，泰德的作品里总是充满了关于大海的黑色隐喻。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从贫穷的渔民之子攀升成为纽约艺术圈的新星，人们只知道他与毕加索等抽象画派的艺术家私交甚好，性格安静内敛，样貌相当英俊。在《凡人之心》中，作者借主角洛根之口描述过与泰特的初次见面：
后来，我见到了这位天才泰特：他是个安静又英俊的高个男孩……他安静地站在角落喝威士忌，我很高兴地看到，他穿着灰色套装。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俩穿套装。他满头浓密的深金色头发……我非常喜欢他的画——以非写实的大胆风格画了各种桥，灵感则来自己布莱恩的诗歌。我明白弗兰克说他有脑子是什么意思了。
根据《凡人之心》的陈述，我们也能一窥泰特的艺术家成名和毁灭之路：1952年11月5日，洛根在詹妮特的画廊的大型群展里首次见到泰特；1955年6月，洛根开车去了位于长岛的泰特的继父家，买了泰特“白色建筑”组画中的两幅；1959年4月，洛根在泰特的画室里和他一边喝酒一边听斯克里亚宾的曲子，然后看到了泰特画的裸女，这一次的会面里洛根察觉到了艺术家深处的痛苦，洛根在日记里写道：
“他确实有天分，纳特，但他似乎承受着不该承受的折磨。这让人只想对他说：轻松点，享受下生活吧，创作并不需要总搞得像世界末日一样——看看马蒂斯，看看布拉克，不是都要像狂飙突进运动才叫伟大。”
然而这份劝诫并没有起到作用，1959年12月4日，泰特来到洛根公寓买回了自己的画，一个月后，人们知道他从轮渡上跳下——人死在河里，画毁在火中。
二：与大卫·鲍伊的联手骗局
1998年4月1日，在纳特·泰特去世46年后，他的首部个人传记在纽约出版。
这本传记的书名为《纳特·泰特：一位美国艺术家1928—1960》，作者正是《凡人之心》的作者威廉·博伊德，编辑与联合策划是英国著名摇滚巨星大卫·鲍伊(David Bowie），传记发布会举办得郑重严肃，是在艺术家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工作室举办的。当天，纽约艺术与媒体圈大咖们来到了现场，不少人都声称他们认识泰特并深受他的影响，整个艺文圈似乎都在为这颗早逝的艺术大师垂泪。
这不仅是大卫·鲍伊创立的艺术出版公司“21”出版的首批传记类书籍，大卫·鲍伊还在发布会上深情地了描写泰特跳入河中自杀的心碎片段。他说：“这本安静且动人的传记最深沉的悲伤之处在于泰特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上帝让你成为一名艺术家，但却是一名平庸的艺术家，然而，泰特绝非如此。”
帅气的外表，离奇的死亡，被苏富比高价拍卖的遗作，大卫·鲍伊的深情追悼，以及威廉·博伊德详实生动的传记描述……这一切使Nat·Tate这个名字成为1990年代艺术圈的聚焦。
直到《独立报》的记者David Lister嗅到了这场狂潮中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三：威廉·博伊德：从创造到死亡
这场90年代最令艺术圈哗然的『Nat·Tate骗局』的筹划者正是作家威廉·博伊德（当然，大卫·鲍伊对此事的贡献更是锦上添花）。
细心的人其实能发现泰特事件存在着诸多疑点，比如：
首先，Nat Tate这个名字就很令人怀疑，这显然和伦敦最著名的两个博物馆The Nation's Gallery和Tate Britain有关联（也显然不会这么巧地出现在一个艺术家的名字里）。
其次，传记作者威廉·博伊德在书中提起泰特的首次展览是在纽约艺术界有名的画廊Aperto举办，画廊的负责人叫詹妮特，是一名从罗马留学回来的才华洋溢的女画家。（这一点，我们恰好可以在《凡人之心》中凭主角洛根在纽约工作时的日记得到证明）。可当记者去搜寻Aperto画廊及Janet Felzer的资料时，才发现两者从未存在。与泰特有关的所有“史料”的唯一出处只有威廉·博伊德这本“图文并茂”的“真人传记”。
最终，在记者的逼问下，威廉·博伊德坦白了这个他用一支笔创造的“虚拟艺术史”：
泰特不存在，Aperto画廊是虚构，那副苏富比拍卖行的《桥 114号》是威廉自己随手画的，所谓的泰特的照片是威廉在巴黎跳蚤市场上淘的陌生人老照片，而坚定地声称自己拥有泰特作品的大卫·鲍伊也是这场骗局的联合策划人。
他们共同编撰了一个不存在的艺术家的出生与死亡，并且给了他有骨有肉的，令人信服的一生。
威廉说，他无意冒犯任何人，激发他们创造Nat Tate的动机的是——他们希望揭露某些在曼哈顿冷酷无情的艺术界里那盛行的自命不凡的态度。Nat Tate自此成为了艺术史最荒唐讽刺的“概念艺术”，因为它隐喻了当代艺术在虚构与真实之间游离的边线。
而成就这一切的，就是一支妙笔在手的威廉·博伊德，他用一种将历史真实人物、事件与虚构主角结合的方式写极其仿真的“个人传记”，使观众相信所读的故事在时空的某处真实发生。
有西班牙的媒体认为“ Nat Tate es la biografía novelada más perfecta que un narrador jamás se haya propuesto escribir《纳特·泰特》是任何作者能写出的最完美的虚拟传记”，但威廉·博伊德的野心似乎在《凡人之心》里更加彰显。
在这本书里，博伊德拿出了比《纳特·泰特》更详实的笔墨去勾画主角——作家洛根·蒙斯图尔特的一生，从少年时代到垂垂暮年，从初次心动到痛失爱侣，那么长的一生，那么多交叉的相遇，都在他笔下顺着微不可见的脉络延展开。从洛根在乌拉圭河床边的童年，到最终在法国庄园大栗树下喝着白葡萄酒的死亡，博伊德再一次在真实和虚构的边界中造了一场只属于观者的时空。
1998，一位来杰夫·昆斯的工作室参加泰特新书发布会的艺术评论家在得知这一切只是博伊德的骗局时，他无不满意地回应道：
“有这么多真正的坏艺术家，我宁愿听到一个不存在的好艺术家的故事。”
如今，在读完博伊德这本新的虚拟传记之后，我也能心满意足地合上最后一页，为认识一位不存在的好作家的一生而得到了长途旅行般的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