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时间观:循环时间观与基督教时间观
其实对时间的本体论讨论一直是有的,从古代的赫拉克利特、奥斯丁到近代的胡塞尔、海德格尔等。时间并非虚妄,时间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物体运动的测度或效率的标度,时间哲学其实就是生命哲学,其中不乏基督宗教对时间观念史的突出贡献。
“时间是什么?没人问我,我很清楚;一旦问起,我便茫然。”——奥斯丁《忏悔录》
有人说,代表工业时代真正的标志是机械钟表而不是蒸汽引擎。无论是蒸汽机还是现代信息时代的互联网,所有的技术都是为了帮助人类提高工作效率。而效率则必须要用钟表来标度。海德格尔说,人类之所以要测量时间,是因为作为此在的人对自身的关切而引起的。我们测量时间、管理时间,提高效率,是为了节省时间。节省时间意味着我们个体的生命时间是有限的,这是我们对时间的首要领悟,或者说我们对生命的认识。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人之为人,是以向死而生的方式存在着,生存着。
《时间的观念》是一本书写时间观念演化史的书,作者是国内科学史领域的领军人物吴国盛教授。作者强烈地感受到20世纪末以来,科学领域对时间的概念和观点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而这种把时间空间化的看法忽略了时间的本质;在分析哲学方面的著作则把时间当作一个有结构的东西进行剖析从而也取消了时间的本质,这些都不能让作者感到满意。毫无疑问,时间哲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已经在现代性之中被遮蔽。其实对时间的本体论讨论一直是有的,从古代的赫拉克利特、奥斯丁到近代的胡塞尔、海德格尔等。出于对时间哲学的重视,作者通过梳理时间观念的演化史的同时也道出他自己对时间的一般看法。时间并非虚妄,时间也不仅仅只是一个物体运动的测度或效率的标度,时间哲学其实就是生命哲学,其中不乏基督宗教对时间观念史的突出贡献。
循环时间观与基督教时间观
书中认为,历史感的淡薄比较容易倾向于循环时间观,例如印度、希腊。循环时间观是指将时间理解成一个圆圈,周而复始,周而复返。中国的阴阳时间观则是一种弱的循环时间观。轮回这个概念是印度人对时间的看法,一个轮回等于尘世的43亿2000万年,是梵天神的一日。希腊人的强时间观体现在很多希腊哲学家的思想里,例如毕达哥拉斯及斯多亚学派。希腊人对圆周运动的偏好就是一个佐证。斯多亚学派更是将赫拉克利特的理论改造成一个无限循环的宇宙论。
循环时间观体现了追求永恒与不朽的生命观。脱离了轮回的生命是值得追求的,为此,印度人无比刻苦地加以修炼自身。而在柏拉图那里,灵魂被认为是不朽的,希腊人对永恒的追求极其热烈。永恒,就是在变动之中保持同一,确立一个超越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流变和不确定性。循环时间观反映出生命对死亡的恐惧,对无常的扬弃。它本质上取消了时间。此处希腊人的永恒观念与后文所要论述的奥斯丁基督教永恒的观念截然不同。希腊人对变动、物体运动变化的观察和研究是为了掌握永恒世界的原理,因为他们认为此世的变动正是遵循着那些永恒不变的原理。他们认为,在那个永恒的、本质的、本原的世界之外,其余一切都是幻象,都不是真实的。很多希腊哲学家都将时间与运动、变化联系起来。那么在那个他们所追求的永恒的、本原的世界里,时间也是永恒不变的,这等同于说没有了时间。的确,希腊人将永恒定义为非时间性的,无时态的。亚里士多德说,宇宙是恒久地存在,天球周而复始,不知疲倦地运转,它们没有历史,没有生灭。
由整个以色列民族历史事件构成的旧约也是基督教所继承的救恩史。在这样一种强烈的历史意识之下,时间不是形式与质料之间的互动的结果,时间被体验为深刻的重大事件。创世作为人类历史的发端,指明了人类虽然是一代代繁衍不息,但却是清晰地朝向未来而生存的。基督耶稣的诞生,成为人类历史中独一无二的事件。这个事件被理解为时间的原点,所有过去的事件奔向它,作为道成肉身的预备;全部的未来由此展开,每一刻都被赋予了拯救的意义。基督教信仰宣告了耶稣基督战胜了死亡,末日再临与审判先行于此世每一刻的当下,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事件不再是偶然的,他们将与天主的拯救密切相关。基督教的时间本质上是排斥循环时间观的。未来在基督教线性时间观的理解中是保持开放的,具有创造性的。末日对基督徒而言总是充满了被拯救的希望,他们所拥有的时间概念是一种对未来有所期待的时间。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时间解释与基督教的时间体验是极其相似。
客体化的时间与主体化的时间
有趣的是,钟表的发明受到的不是基督教线性时间观的影响,反而是一种循环时间观的影响。现代时钟与研究天体的学说有直接的关系,时钟的原型是古代人发明的天文钟。文艺复兴时期,希腊古典学说复燃,循环时间观又回来了,与基督教线性时间观展开激烈的争论。当时最先进的科学家因为接触并学习乃至熟知希腊古典学说,在某种程度上都持有循环时间观。我们能够透过钟表的历史隐约发现牛顿物理学以及伽利略发现的摆的等时性。钟表的物理机制始终提醒着人们万物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近代科学同时也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那是一种认为历史是单向发展的观念。启蒙运动思想家们告诉人们,人类社会是从低级的、原始的形态向现代的、高级的形态发展,而且这是全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随着19世纪进化论深入人心,这种具有进步主义精神的单向线性时间观已占据决定性的支配地位。我们现代人对时间的理念几乎都是单向线性时间观的产物。单向线性时间观在哲学层面是实证主义的,也就是说它由近代科学与启蒙运动思想所整合,结合了物理学中的测度时间。尽管最新的物理学科例如混沌学说可能打破这种固有的时间观念,但大众对此深奥的学说可谓知之甚少,想要把人类从对测度时间的依赖中拉回,目前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作者认为,时间一旦成为物理科学的对象,就必定会与作为物理科学先天形式的时间概念所冲突,遗憾的是这个重要问题并未引起科学哲学界的关注。
职是之故,作者在本书后半段集中介绍了探讨过时间之流、内在时间的几个重要哲学家的思想。私以为,作者较为欣赏和推崇的是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这三位对时间的经典阐释。柏格森认为有一种真正的时间,乃是被我们直接经验所把握的。我们经验到时间的连续性,那是生命不息的冲动,被柏格森称之为绵延,构成了其哲学的主要内容。在其著作《创造进化论》中,绵延被描述为生命之流。作为唯一实在的东西就是那个活生生发展中的自我,是寄托在绵延之上的。人的自由、人格的发展在于自我与绵延的同一。因为物质与心灵并不直接发生关系,它们是通过记忆相联。自我对过去的事件有独特的感受,最直接的感触,这构成了真正的记忆。而物质则是通过记忆参与到绵延的创造中。开创现象学的鼻祖胡塞尔也有相似的说法,对现象学而言,有意义的是主观的、内在的方式,对时间的直接感知和体验才具有意义。所谓过去,都是现在的过去并且存在于现在的记忆之中,所谓未来都是现在的未来并且存在于现在的预期之中。意识内容不是单纯的当下的感知,而总是对过去的持留和对未来的预存结合在一起的,意识内容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域。在这个域中的意识是主动的、创造的、自由的,它甚至能够改变时间的流速,也就是俗话说的“度日如年”、“恍如隔世”这类对时间的体验和感受。海德格尔讲,人就是这样一种有时间性意识的此在。人是一个存在者,人的存在正是借着时间性而显现的。在自然科学中,时间是均质的,是表达或测度物体的运动,时间没有内容意义。在历史科学中,时间是有质的差别的,因为历史有着内容意义。当下参与的世界也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人的生存就寓居于世界中。
时间以及质询时间是一种宗教意识。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时间阐释中有奥斯丁的深刻思想。奥斯丁认为,在人的当下意识中时间被区分为三种维度即过去、现在、未来,即存在着过去的当下、当下的当下和未来的当下。过去的当下是回忆,当下的当下是观想,未来的当下是期待。回忆、观想、期待拓展了人的时间意识和超验意识,因此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是延展、拓展,是人的精神的延展、拓展。人的自我认同、作为位格的人而统一的行为,在当下找到了其根源。享有时间、度过时间是人的精神能力。
人享有时间并非指人是时间的主人,而是说人的确能够感知、回忆、期待他整个生命历程并收拢于他的当下。因为万物流变,人生无常,灵魂总是躁动不安无法宁息。无论是持循环时间观的希腊人还是持线性时间观的基督徒,都在渴求永恒。只不过,各自对永恒的理解有所不同。循环时间观的宇宙、世界是个不生不灭的世界,这种永恒形同死寂的枯水潭,毫无生命力可言。 循环时间观有陷入虚无和无意义的危险,不仅取消了内在时间,也使得具有时间品性的历史本身变得毫无意义。而基督徒的时间观超越了循环时间观,时间成为人的主体现象,精神现象,从而使得人有回应天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