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不免都爱南爷

一天看完《龙头凤尾》和《鸳鸯六七四》，和文中大多人物一般，既感处处缺憾，细思之下，又无不圆满。所谓圆满，是说无可说，即便荒谬，也仿佛都在冥冥之中预定如此结局。陆世文在终末以翩翩公子之姿登场于此浊世，甚至是个清白的天主教徒，但读者如你我便立马预见，他必然要走父亲的轮回，方称圆满。

是，依然不能不说陆南才。同第一部南爷爱恨痴嗔的个人舞台不同，《鸳鸯》中他真身惊鸿一瞥，立刻草率退场。后者是绝妙的群戏，阿炳竖子难支大戏，各方角色粉墨登场。但是这所有人又仍然活在陆南才身后的传说里，南爷虽死，他的秘密却能把众人托衬而出。阿炳夫妻、仙蒂、陆北风陆世文等等秘密的直接干系不用去说，高明雷也要撇去一笔写他看陆南才不够“爷”……可见陆南才依然是本系列的灵魂角色。何况，《鸳鸯》也算弥补了《龙凤》中虎头蛇尾的遗憾。陆南才固然兼具呼风唤雨的龙头大佬和命运中受摧磨的无奈弱者两重身份，第一部后半程不免写得磕磕碰碰，南爷在情场和职场都尽受气也，苦弱一面突出，其余面向便衰。这一部寥寥几笔，通过阿炳起初的旁观视角及众人身后的追思回忆，全了陆南才乱世中独当一面、对兄弟尽情尽义、后身流言和传奇并举的这一重形象。

《龙凤》中陆南才因性向与周旋各方承担的极大压力而极为痛苦寂寞，除仙蒂外无人知他懂他。来到《鸳鸯》，即便这么说庸俗，依然欣慰于有其他人事实上对他情深意重。陆北风与嫂嫂偷腥自然不地道——不过陆南才自己也不在意，却能在一开始就知晓真相的情况下将陆世文当成亲子养育成人，且种种细节可知，陆家兄弟确实是真情，不止利益干系；仙蒂，聪敏、跳脱、看透一切、对南才如此温柔的仙蒂，几十年来依然用超越爱情的感情爱着他，她知道最多，感同身受最多，她几乎怜恤着这个秘密；最后是阿炳。他一生富贵来自陆南才的提拔，又用生命宣誓了对陆南才的衷心。南爷活着时候说过的话成为阿炳一生的信条，往后一切莫名的征兆都成为某种南爷冥冥中的指示，阿炳在陆北风、陆世文身上也不过是追寻当年陆南才的身影。直到同样荒唐的生命终止，他不但是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秘密，亦是不能容忍阿群言语侮辱陆南才。阿炳是个烂仔，但他如此可爱。陆南才死后尚有阿炳痛哭着也要为他拼满全尸，阿炳死得连尸体也找不到，连死讯也无。

至于那场情，《龙凤》中已经写到最丑陋的地步。但到《鸳鸯》里，因为众人的讳莫如深，又因一切已成过往，细节处竟无不旖旎。港英情报头目与黑帮龙头大佬，秘密情人，连那让陆南才冷下心肠的日本贿银被阿炳拿出来时，都显得如此暧昧。领带与相片的秘密，更是足称浪漫。实际读者作为旁观者，却又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张迪臣本身也只是个不堪的鬼佬。这场绝望的情爱中，他不过是一个象征。陆南才在畸零与偏离的自我认知中，需要一个强大的回应，需要一个共犯，以及哪怕是虚假的柔情。于是张迪臣恰到好处地出现。陆南才几乎予取予求，直到行至尾声，明明已在张迪臣泄露情报时如梦初醒，又在他被囚禁后竭尽所能。连那带着恨意做的决定，因那恨全然是为了爱，他也要两人一世纠葛不清。陆南才的爱恨和他这个人一样，表象的复杂是因为基质的纯粹。他是自己性别中的异类，但藏得几乎完美。他掌握着可怕的生杀权力，内心却始终有无限放大又被掩盖的脆弱。总之南爷一生的事迹在他世界的普遍眼光中应该算是强大坚韧，但具体呈现出来的始终是一个柔情万千的男人。

而他的死亡荒谬仓促，在《龙凤》后半程疲软的表现下容易让人（主要是我）不满。但在《鸳鸯》中发酵整整一部，不断被阿炳被所有人滚来滚去，最后我再回头审视，竟也觉得没错了，南爷，就这样罢。被美军误炸死是不好听，然而美化之下，简直有烟花爆炸的短促、灿烂，甚至品出美学意义。尤其是，虽然陆南才的所有社会关系都仰赖他，读者也不免希望孙兴社最好战后更加发达南爷大杀四方，但陆南才活着的本色已经淡了。为张迪臣报仇到底不值得，没意思，就骤然自己在此停住吧。同时不负众望，世文最终以酷似先父的容貌回来。南爷死了，而南爷的形象依然延续，第三部不出所料是世文的故事，那这样的香港三部曲，不其实就是陆南才三部曲吗？当然陆南才角色的幽微暧昧同香港这座城的暗喻，也有很多十分有道理的分析谈到了。抛开这重意义不谈，陆南才也是一个值得在风尘烟花，江湖传奇中永生的文学角色。马家辉的文学野心，已经在他的身上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