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专心看D9花絮了

(原载南都周刊生活）
1895 年，一台吹着蒸汽的火车头冲向银幕，吓得影院里的人群四散躲藏；1902 年，一个样子奇怪的铁家伙，在星星眨眼的注视下，冲向斑驳苍老的月球。就这样，在电影发明伊始，卢米埃尔兄弟和梅里埃就分别以《火车进站》及《月球旅行记》，将这个第七艺术一分为二，成为现实主义与形式主义。接下来的日子里，悲悯的观察家和顽皮的发明家，要么搭上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去再现现实，要么乘着梅里埃画出的登月火箭冲向画板和胶片去表现心理现实。再接下来，不论再现还是表现，现实都成为素材，丢给商业需求去进行分类，第七艺术成为了工业。而今，在由博览群片的路易斯 .贾内梯编写、电影学术交际花焦雄屏翻译的《认识电影》中，也以现实主义和形式主义两分法，去系统全面而又清晰透彻地介绍电影艺术——摄影、场面调度、运动、剪辑、声音、表演、戏剧、故事、编剧、意识形态和理论——的方方面面。工业在产出，电影在发展，试验在继续，于是该书更以不断的更新和替换，像有编辑行为的维基百科一样，进行着一个个版本的翻新，比如这次的大陆版。
 
两分法在许多领域都是颇为有效的，至少它为分类研究带来了方便，让介入者不至于没有个方向。然而也和许多领域一样，现实主义与形式主义只是电影艺术风格极端的AB 两点，除了在两点本土深度挖掘出众多纪录片和实验电影外，艺术家和制片商带领观众，从A 、B两点分别出发，在向对端行进的路途中，发现了更为庞大的古典主义风格的类型化剧情片、仿纪录片样式的故事片（如英国电影《尘世之间》）、以及容纳众多实验表现手段的故事片（如塔可夫斯基和伯格曼的众多作品）。甚至，有的时候，突发奇想的艺术家想在纪录片里试试某种极端表现手段，比如架设 23台摄像机到皇马主场伯纳乌，就高密度的拍 90分钟里奇达内的动作和表情（《奇达内，一个世纪的肖像》）；或者想用实验片的格式向某位形式主义顽童致敬并纪录他的人生，比如可以说德里克 .贾曼的《蓝》是对自己最后岁月心理过程的忠实纪录，所思所想以广播剧式的画外音密布在电影唯一的场景——一片深蓝——之上。

书中指出“内容”和“形式”熟轻孰重，是导向现实主义还是形式主义的决定条件，然而作者也留有余地，“许多时候，这些名词意思差不多，只是强调的程度不同而已”，“一个故事如何被叙述（形式），亦是哪个故事的一部分（内容）”。如同书中所举的例，“大家经常赞许《愤怒的公牛》的拳击场面相当‘写实’，意思其实是说拳击场面拍得强而有力……事实上，片中的拳击场面极度风格化，整个场面以如梦似幻的慢动作、诗意的升降镜头和奇特的音效所组成……”现实主义的题材（内容）以极其表现的手段（形式）拍摄，那它是现实主义还是形式主义呢？费里尼曾是现实主义导演，但大家都知道后来他越来越迷恋于制片厂——儿时马戏团的现代投影，“对于我们这类导演而言，电影是透过想象和幻想去诠释及重建现实的方式。利用制片厂的搭景是必然之举。”他是个表现主义的造梦者，还是个沉溺于过往现实主义的怀旧者，抑或他与伯格曼、塔可夫斯基这现代主义圣三体都是“心理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不还更多的分为了“诗意现实主义”、“记录现实主义”和“制片厂现实主义”？

有人为专业名词兴奋，就有人对艰深不屑。《老友记》其中一集，文化程度低的Joey要为Monica写正式推荐信，就向Ralf请教，Ralf说有个网站，输入日常词汇，就能把那些复杂的学术同义词给找出来，这样Joey完成了一封不着边际的推荐信。大多数关乎理论的电影书籍和评析总倾向于难以琢磨的专业词藻甚至自造词，而很多外文词也确难有对应的翻译。远景镜头这样的技术词汇尚能通过画面回想体会，“型塑”和“建构”的行动结果到底有何区别就难揣摩了。幸好，在词汇解释方面，《认识电影》一书贡献了其最优良的品质——插图。封面赫然印着“伯格曼、黑泽明等供图”，这固然是个噱头，但四百多张高清尺寸的珍贵剧照和派拉蒙、米拉麦克斯等片厂的署名，就证明着电影业界对这本教材的重视程度。也只有强大的好莱坞生产线和艺术中心能提供这样的支持，这同时也导致书中所涉及的影片案例高度集中于美国电影。你想知道“低调灯光”到底该怎样打，书里就给你列出绝佳代表《教父》剧照，阴暗的室内，百叶窗渗进惨黄光线，给黑帮头子唐.柯里昂的脸染上敬畏感，作为唯一一抹亮色的胸前红玫瑰将被窒息枯萎。《不在场的男人》则以大光源勾勒出明显的黑白对比，书中剧照告诉读者“注意图中光线来自下方，造成阴森的效果，这个人你绝不想和他做生意。”

海量剧照当然被按不同章节的功能分配完全，以便让人能充分“认识电影”。比如在戏剧一章中，谈到布景与装置时，作者按室外和室内景区分出不同的类型，并列出相应剧照，如新现实主义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和史诗片《末代皇帝》就需要室外实景，而蒂姆.伯顿风格化的《剪刀手爱德华》和大多数歌舞片、恐怖片，则为制造魔幻空间，就离不开制片厂内景。“依然有几乎全部在棚内拍摄的西部片，也有实地外景拍摄的歌舞片……歌舞片如明里尼的《金粉世界》（Gigi）就使用了真实场景，以提高其风格化效果。”讲到这里，本书又提示“《金粉世界》的参考图请参见6-32”，那是另外一章关于表演的，剧照下的图说讲述“表现风格的表演”，那是电影公开承认观众存在，角色甚至直接对我们说话，扮演着电影世界里的媒介者。类似这样，让剧照在不同章节彼此关联着的分配处理，在本书中比比皆是，体现者编者精雕细琢的用心。

所有这些针对一部电影拍摄技法和新鲜创意的细腻讲述，其实我们都能在一部影片的D9花絮中常见。导演和创作团队总迫不及待的要对观众讲述自己的成就感，分享自己的技术和艺术创新，然而，对没影像基础知识的观众，这些比正片还长的花絮，无疑是对牛弹琴。没钱的读者即便不可能去拍电影，有钱的读者即便不愿去投资电影，但翻阅《认识电影》后，至少能让人不只在D9花絮里寻找被删减的激情片断。笔者颇为喜欢《细红线》，在看到书中该片导演马立克另一部作品《天堂之日》的剧照和图说后，立即兴奋地翻出压箱已久的D9欣赏，书中对摄影师高度利用黄昏光线的强调，让我沉浸于影片中的“神奇时光”。而在花絮部分，主演理查.基尔更详细描述了这种“神奇时光”是如何抓来的，以及铺天盖地的蝗虫群起场景又是如何制造的。而在技术抵达不了的领域，则高度蕴涵着导演的真实才华，比如马龙.白兰度就是不答应出演《教父2》，于是导演科波拉在作为尾场的饭局上，安排科里昂家族议论着父亲的回家，似乎老科里昂就在镜头里一样。这般细节，你都可以在D9花絮里了解到，但通过《认识电影》，你会真正想去花时间看看D9花絮。

本书结尾一章，将前面所有章节的知识全用来分析评论领域最伟大的《公民凯恩》，该章宛如就是此片最完美的D9版，而如果以全书的结构拍成一部纪录片，我相信它将是最好看的科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