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解剖》中关于“原型”概念的综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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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共由四篇文章加上一个前言和一个结论构成,根据其论述主题,本综述主要关注以下部分——第一篇《历史批评:模式理论》之中虚构型文学作品的第一种基本模式是“神话”,第二篇《伦理批评:象征理论》之中语境叙述的第四层次“神话相位”(文学自身的继承关系)与第五层“总释相位”;第三篇《原型批评:神话理论》整体;前言和结论中若干部分。
一.原型概念提出的背景[4]——“归纳的飞跃”
弗莱在前言中出于对物理学、史学、天文学、生物学等现代科学发展历程的观察[5]得出,当今的文学批评也像早期科学的情况那样,处在一种朴素归纳的状态,弗莱建议应该将文学批评推进到一个新的领域,因此批评非常需要有一个整合原则,即一种中心的假设,能够像生物学中的进化论一样,把自己所研究的现象都视为某个整体的一部分;而要实现这种“归纳的飞跃”,其首要前提是应认识存在着一种紧密结合的整体性。这一认识虽看似简单,但每一门科学都要经历漫长岁月才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个完全可以理解的知识体系,在未发现这一事实以前,不能说一门独立的科学已诞生了,而应说它不过是孕育在另一门科学体内的一个胚胎。因而批评家和数学家一样,都得设法发明一种更为简捷的记数法,而文学的全部历史使我们隐约地感觉到,可以把文学看成是由一系列比较有限的简单程式构成的复合体,这些程式在原始文化中都可以观察到。随后我们又了解到,后来的文学与这些原始程式的关系决不是仅仅趋于复杂化,一如我们所见,原始的程式在最伟大的经典作品中一再重现。
二.原型概念背后的确信——文学秩序的存在
文学批评之能成为一项系统的研究,其前提是文学具有一种性质确保这样的研究可能进行。接着,我们便应假设,就像自然科学的背后存在着自然界的一种秩序一样,文学也不是仅由作品杂乱地堆集而成,而是一种词语的秩序。然而,相信自然界存在着一种秩序,这是从自然科学可为人们所理解这一事实中推断出来的。文学批评如果是一门科学,它也应该是可为人们充分理解的。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弗莱认为这种对秩序的发现与原型的归纳是不可能最终完成的,正如自然科学一样处于永不停息的认识进程之中,他指出“即使批评家具有良好鉴赏力,又目光敏锐,也无法保证他据以进行归纳的文学经验是充分的”,他的观点是“批评作为一门知识应该不断进取,不要拒绝任何东西”。
三.神话
(一)神话的定义与范畴
弗莱将虚构作品根据主人公的行动力量划分而筹为五类,其中第一类便是神话——
如果主人公在性质上超过凡人及凡人的环境,他便是个神祇;关于他的故事叫做神话,即通常意义上关于神的故事。这种故事在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但通常并不列入规定的文学类型之内。
值得注意的是弗莱在论述过程中将《圣经》、《古兰经》[6]与古典文学也列为神话的范畴。
(二)神话中的悲剧效果
文学中常把一个神祇之死与暮秋或日落联系起来,这不一定就意味着他是草木之神或太阳之神,而仅表示不管这神归属于哪个领域,都不免一死。但是,神祇毕竟胜过凡人又超越自然,因此十分恰当,他的死会引起莎士比亚在其《维纳斯与阿都尼》中所说的自然的“肃穆的同情”,此处 solemn(肃穆)一词从词源上讲与仪式存在一定的联系。拉斯金所奚落的“感情的误置”其实并不荒唐,只要行动的主人公是个神祇,那么正如《十字架之梦》的作者所说,天地万物闻基督噩耗时便皆放声痛哭。毋庸赘言,如果纯粹在想象中将人与自然联系起来,谈不到任何“误置”;要是一位作家在一部现实主义成分更多的虚构小说中用到“肃穆的同情”,那说明他是在设法赋予小说主人公以神话般的色彩,这会使得整个故事与行动者蒙上一层淡淡的神话之纱。
(三)讽刺性神话
讽刺起源于低模仿:它肇始于现实主义和冷静的观察。但是在这过程中,讽刺不断趋近于神话,并重又隐约地显示出古代祭祀仪式和垂死神祇的轮廓,因为五种模式是不断循环的。如果将很多类型的讽刺文学看作是讽刺性神话,讲一个人身上的神祇如何成为另一个人身上的替罪羊,那么有些故事的结构就简单明了,合乎逻辑了。
(四)科幻作品回归的神话倾向
科幻作品总是竭力设想,远高于我们层次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正如我们的层次已远高于野蛮时代;其背景经常是一些在我们看来属于技术上的奇迹般的东西。这样一种传奇模式就具有向神话回归的强烈的内在倾向。
(五)讽刺技巧回归神谕的倾向
这种趋势常常伴随以历史循环论,因为循环论有助于说明回归观念之合理性,而出现这种理论正是讽刺模式的一种特有现象。我们可以举兰波及其“使一切神志错乱”的话为例,他说此话的目的,是为使自己成为替人类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的化身,并恢复躁狂与占卜之间那种古老的神话般的联系。另一例子是里尔克,他毕生都在聆听附在自己身上的神谕的声音。还有尼采的例子,他宣称人的身上出现一种新的神力。
(六)神话的“存在之投射”
每一种文学模式都逐渐形成自身“存在的投射”,神话体系投影为神学,意思是说,神话时代的诗人通常都视神话为实有其事,并相应地形成自己的诗歌结构。
(七)神话世界与神话叙事
神话所展现的世界是一个具有虚构和主题的情节、抽象也即纯文学的世界,尚未受到为配合熟悉经验而制定的合理规范的影响。就叙事而言,神话是对一系列行动的模仿,这些行动接近或处于欲望的可以意料的极限,神话运转在人类欲望的最高层次。神话依然看作和人间一样,是个可供开展活动的地方,充满神话形象的世界,通常是以宗教中天堂或乐土的观念中体现出来的,这个世界是神谕天启(apocalyptic)的,本身便是个完整的隐喻,其中任何事物都可能等同于其它事物,仿佛一切都处在一个无限的整体之中。
(八)关于神话原型的一种猜测
我们认为,传奇、悲剧、讽刺和喜剧都是一个关于历险探求的整体神话的不同插曲,如果这一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喜剧中能包含一种潜伏的悲剧。在神话中,主人公是个神祇,因而不是死去而是死而复生。在喜剧的净化心灵的作用背后有一种祭仪的定式,那便是继死亡而出现的复活,也即复活的主人公重又显灵了。
四.原型归纳的例子
家庭喜剧的原型——灰姑娘的基础故事
喜剧中类似流浪汉小说里常见的机灵、可爱、无节操的流浪汉(picaro)与以悲剧中的自欺欺人者(alazon)——互为原型,因为弗莱无法区分时间的先后
讽刺性喜剧的原型——从社会立场出发,把一些貌似受屈的“替罪羊”驱逐出去
训诫、喻世故事、警句及预言的原型——神谕
一个城市的原型——从神谕意义上讲,都等同于一幢建筑或一座庙宇
利维坦等海上怪物的原型——大海
五.原型的基本概念阐释
(一)基本定义
作为可以交流的象征单位,弗莱给它取名为“原型”(archetype),也就是一种典型的或反复出现的形象,这种象征可以将一首诗与另一首诗联系起来,也可以将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并整合起来,而且鉴于原型是可供人们交流的象征,故原型批评所关心的,主要是把文学视为一种社会现象、一种交流的模式。这种批评通过对程式和体裁的研究,力图把个别的诗篇纳入全部诗歌的整体中去。
原型聚集成彼此联系的簇群,它们复杂多变,这是有别于符号之处。在这个复杂体系中,经常有大量的靠学习获得的特有联想,可供人们交流沟通,因为生活在特点文化氛围中的许多人恰好都熟悉它们。
(二)价值定位
就原型方面而言,艺术是文明的一部分,而按照我们的界说,文明乃是赋予自然以人文形式的过程。文明本身的发展,会揭示这种人文形式的形态:其主要构成部分有城镇、花园、农庄、羊圈等等,当然也包括人类社会本身。原型象征通常是社会人类赋予其意义的自然物体,构成批评界的艺术观的一部分,这种观点视艺术为文明的产品,反映着人类为之努力的目标。
(三)就意义而言划分的三种类型
第一类叫神谕意象,即展现天堂景象和人类其他的理想;
第二类是魔怪意象,即表现地狱及其它与人的愿望相反的否定世界;
第三类曰类比意象,即界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种种意象之结构。[7]
神谕意象与魔怪意象都属于原始的、即“非移用”的神话,但在其它文学模式中也存在种种变形。类比意象在神话中也有萌芽,但主要属于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文学结构。
六.原型的叙事结构
弗莱认为西方文学的叙事结构,从总体上看,都是对自然界循环运动的模仿。自然界的循环周期大体可分为四个阶段,即晨、午、晚、夜,或者是春、夏、秋、冬等等。
(一)春季的叙事结构:喜剧
喜剧的行动由社会中某个群体中心转移到另一群体的中心,这与打官司不无相似之处。喜剧形式可用两种方法展开:一种方法是重点突出坑害他人者,另一种是径直描写后来发现及和好的场景。前一种是喜剧式嘲弄、讽刺、现实主义手法及世态人情写照的一般倾向;后一种则是莎士比亚或其它类型的浪漫喜剧的倾向。喜剧通常总是朝美满结局发展,而观众对美满结局的一般反应是“应该这样”,这是一种社会价值观的判断。喜剧收场时涌现的社会或群体却代表着一种道德规范,或一个实实在在的自由群体,喜剧一般都是通过剧情的转折来收场。
喜剧的整个叙事结构通常仅有一小部分表现出来,但整个结构一般都具有音乐中称作三重形式那样的东西:剧中主角所属的社会反抗衰老者(senex)的社会并取得胜利,可是前者犹如古罗马神农节时纵情狂欢的人们,他们在剧中主要情节开始以前,即已推翻那些令人想起古代黄金时代的社会准则。随后,一种稳定、和谐的秩序又被愚行、执迷不悟、遗忘、“傲慢与偏见”所打乱,或者有些连剧中人物也不理解的事件重又发生了。这时经常出现一位堪称慈祥祖父的人来推翻由作梗成性的人所掀起的行动,从而又使剧情的第一部分与第三部分衔接起来。
(二)夏季的叙事结构:传奇
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传奇是最接近如愿以偿的梦幻的;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传奇起到一种奇妙又矛盾的作用。在每个时代,社会的统治阶级或知识界的权威阶层总是用某种传奇的形式来表现自己的理想。
传奇情节的主要成分是冒险,也就是说,传奇必然具有一种连续和渐进的形式。传奇完成的形式当然便是探求获得成功,而这样一种完成的形式共具有三个主要阶段:危险的旅行及开头的几次无关大局的险遇;生死攸关的搏斗,通常在这场战斗中,主人公与其仇敌必有一死或二人同时丧生;主人公欢庆凯旋。我们可以用希腊术语将这三个阶段分别称作agon(冲突)、pathos(殊死搏斗)和anagnorisis(发现,即对主人公的识别,纵使他在搏斗中死去,也已证明他是一个英雄)。
凡是涉及一场搏斗的历险探求都安排两个主要人物:一是protagonist,或曰主人公,另一为antagonist,或曰仇敌。
传奇的第一个相位是关于英雄出身的神话,第二相位是主人公天真无邪的青春阶段,第三相位是英雄探求的常见主题,第四相位中更为美好的社会在整个情节中已或多或少可以见到,第五相位是由上而下以反思、田园诗般的方式对经验进行观照,第六相位是“沉思”相位,标志着由主动的冒险已最终转移到对冒险的沉思。
(三)秋季的叙事结构:悲剧
喜剧通常描写社会中一个群体,而悲剧则更集中写一个人物。就其最基本的形式而言,这种关于自然法则(dike)的观念是通过复仇(lex talionis)表现出来的。主人公激起别人的仇恨,或继承原已存在的敌对局面,这时来自复仇者的反戈一击便构成主人公的灾难。悲剧中一种十分频繁运用的技巧,即令复仇来自另一世界,通过神祇、鬼魂或占卜来实现。这种技巧把关于自然及其法则的观念扩展到超越可察见、可触知的范围之外。但这样做并不超越观念本身,因为它仍然属于悲剧情节所展现的自然法则。
悲剧的主人公作为对祭仪的一种模仿,而悲剧乃是对牺牲的模仿,悲剧中人物的性格刻画很像是把喜剧人物的刻画颠倒过来,悲剧的主人公通常都属于自欺欺人者(alazon),即是说,他们自欺欺人,或狂妄自大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悲剧的第一个相位中,与其他人物截然不同,中心人物总是拥有至高无上的威严,因此我们目睹的景象是一只牡鹿遭到一群狼的撕裂,威严的由来是勇敢加无知,在这一相位中,男、女主人公通常都是简单无知的。悲剧的第二相位相当于传奇主人公的青年时期,一定程度上属于天真无知的悲剧,也即少不更事,故通常涉及年轻人。悲剧的第三相位相当于传奇文学中历险探求的中心主题,这时悲剧大力着墨于主人公的功成名遂。悲剧的第四相位描写主人公由于傲慢和缺陷而走向没落。到了第五相位,讽刺的成分增加,英雄的成分减少,人物弃远大目标而目光他顾,前景也更渺小了。悲剧的第六相位是一个令人震惊和恐惧的世界,其主要意象是“肢解”(sparagmos),如同类相残、断肢截体及严刑拷打,而震惊是一种专门对残酷或狂暴的情景的特殊心理反应。
(四)冬季的叙事结构:嘲弄和讽刺
嘲弄(irony)与讽刺(satire)的主要区别,在于讽刺是咄咄逼人的嘲弄:它的道德规范显得更为明确,并在衡量古怪和荒唐的事情规定一系列标准。
尖刻的讽刺作品从其结构上而言,十分接近喜剧:喜剧中两个社会群体进行着斗争,一方是正常的,另一方是荒唐的;这种斗争反映在作品的双重焦点上,即既有道德是非,又有离奇幻想。不带尖锐讽刺的一般嘲弄是悲剧中非英雄主义的残余,它集中描写的是一种由来不明的失败的主题。
讽刺具有两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一是机智或幽默,其基础是离奇的幻想,或对古怪、荒唐的现象的感受;另一是要有攻击的对象。缺乏幽默的攻击,或单纯进行指斥,构成讽刺的一条界限。幽默与攻击一样,也是以程式为基础的,幽默的世界是个严格遵循程式的世界。
嘲弄和讽刺的第一个相位相当于具有嘲弄性的喜剧的第一相位,这时荒唐可笑的社会群体还未经历移位,给读者一种荒唐透顶的虚无感。讽刺文学的第二个相位(也被称作是堂吉诃德式的)之中心主题,在于针对本应对之作出解释的生活提出各种观念、概括、理论及教条。讽刺文学的第三相位是高准则讽刺的相位,讽刺作家在探究其形式的各种可能性时,基于预见性与多视角对这些可能性提出质疑。到了第四相位,讽刺文学便转到了悲剧的嘲弄方面,尖锐的讽刺开始隐退,是抱着对经验现实的道德的和更为现实主义的视角,从下向上观察着悲剧。讽刺的第五相位相当于悲剧中的宿命论的第五相位,主要强调自然的循环,即象征厄运或鸿运的轮子的不间断的运转。第六相位的讽刺是用基本上无法缓解的奴役束缚来展现人生的,其背景主要为监狱、疯人院、施私刑的暴徒、行刑的法场等,不过与真正的地狱不同,主要由于人生经历的苦难是随着死亡到了尽头的,这一相位的人物当然都是一些悲惨或疯狂的可怜虫形象,往往是戏谑地模仿着传奇中的角色。
但是,倘使我们继续探索嘲弄和讽刺的叙事结构,那么我们就会通过一个死亡的中心,最后见到绅士派头的黑暗王子头冲下倒栽着的形象。
[1] 使用的译本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有不少句子的翻译稍嫌走样,挺可惜的
[2] 为综述的简洁出发,不得不对书中有关“原型批评”的宏论作一些芟除和选择
[3] 为尽可能避免个人主观性,本综述采用原书的脉络展开对“原型”的综述
[4] 以下部分均组织自原书,为方便起见,省去表示征引的引号
[5] 《参与争鸣的导言》中有这样一段话:“各种科学通常都肇始于一种朴素的归纳状态:它们往往首先把自己应加解释的种种现象当作据以立论的事实……同样,每一门现代科学也都曾经历培根(尽管在另一种语境中)所说的一种‘归纳的飞跃’(inductive leap),占领了一个新的有利高地,从那个高地便能将自己以前所搜集的事实视为有待解释的新东西”
[6] 弗莱这样阐述:《古兰经》也为西方处于发展初期的神话模式提供了一个历史的例证
[7] 弗莱在此处的具体展开让我无法理解,所以我就综述得比较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