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牛津版《知堂回想錄》的出版故事
羅孚說過,“《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一生中最後的一部著作”。此書由完稿到連載再到出版,中間頗多波折,後來終得在港出版,其間羅孚及曹聚仁都居功至偉。但羅孚卻謙讓地認為功屬曹氏,他說:“周作人晚年的一些著譯能在香港發表、出書,都是曹聚仁之功。曹聚仁一九五七年第一次到北京進行採訪工作,訪問了周作人,表示可以通過他,把周作人的文章拿到香港發表。這以後,周作人就開始寄稿給他,由他向一些報刊推薦。”
羅孚還指出:《知堂回想錄》是曹聚仁建議的。“有一次曹聚仁談起他這個想法”,羅孚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可以在香港《新晚報》的副刊上連載”,於是曹聚仁寫信給周作人。羅更提到:“在周作人看來,這是《新晚報》向他拉稿,儘管也可以這樣說,但說得準確些,拉稿的其實是曹聚仁,因為立意和寫信的都是他。”(見羅孚《回想〈知堂回想錄〉》)
其實,曹、羅都是慧眼的伯樂。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曹聚仁和周作人是舊交,世人所共知,且不說了,羅孚上世紀五十年代隨朱省齋陪訪周作人,始與周作人有一面之雅。但羅氏對周作人的傾慕早於少年時即產生,他喜歡周氏兄弟的文章和書法,曾自陳是“雙崇拜”。
有了伯樂,也有了千里馬,但還要有時勢。可惜,時勢乖合,往往令人無奈。
《知堂回想錄》一書由1960年12月開筆,至1962年11月脫稿,再到《新晚報》刊登時,已是1964年的8月了。羅孚後來說:“是我還有顧慮,怕回憶錄的文章是陽春白雪,不為一般讀者接受;另一個原因是想周氏對敵偽時期的曆史是如何措辭。是後來見周氏能闕而不談,這才釋然於心。”
即使是如此惴惴然的小心謹慎,但《回想錄》在連載一個月之後,仍給腰斬了。羅孚的交代只是:“我是奉命行事。”有人放話:“這個時候還去大登周作人的作品,這是為什麼?”那隻得腰斬,是別無選擇了。
內情局外人難盡悉,只知曹聚仁信中曾安慰周作人:“聚仁因為和京中最高層有往來,還可以做得主,所以要把這件事弄完成來。聚仁也和先生一樣,走‘老莊’的路子,假使沒有把握,決不亂掮木梢的。可奈這兩年身體太差了,不能回京看看,也不能出遠門。有些話,等我當面說給您吧!”(1965年12月8日)
其實,曹聚仁是以虛言誑老者,此時的曹氏已是“不能回京”了。事緣曹氏所編《現代中國劇曲影藝集成》不肯銷毀書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藍萍在滬、寧影劇界的活動資料,因而犯諱。周恩來要保護曹,乃警誡他非得北京許可,不要回國(見曹藝《現代東方一但丁——陪伴先兄南行記事》)。
形勢令知堂老人無奈,曹聚仁也為羅孚解釋“腰斬”之事,說:“對羅兄不要錯怪,因為他也只能執行京中的政策,不能自己作主的。”又說:“他(羅孚)是黨員,我並不是,我是同路人。”並叮囑:“我這封信,先生看明白了就算了,不必和別人談及。”(1966年11月25日)
其實,《知堂回想錄》被腰斬之後,羅孚仍未放棄,初擬轉在1966年羅參與創辦的《海光文藝》上擇要刊載,但“文革”風暴波及香港,《海光文藝》也夭折了。更遺憾的是,知堂老人未幾也在折磨中死去。後來,經曹聚仁說項,《知堂回想錄》得在新加坡《南洋商報》副刊《商餘》上發表,於是連載九個月,那已是知堂老人逝去的第二個年頭了。
曹氏又安排《南洋商報》將稿酬直接彙至三育圖書文具公司,用以解決該書的排版及印刷費用,乃令該書能在1970年5月出版。他在回想錄的“校讀小記”中坦言:“這部《知堂回想錄》,先後碰到了種種挫折,終於和世人相見了。此稿付印時,知堂老人尚在人世,而今老人逝世已三年餘,能夠印行問世,我也可慰故人於地下了。”
其實,此時的曹聚仁正處於貧病交迫的淒涼晚境,以病弱之軀,親負校對之責,“伏案校對,腹痛如割”。書出版後兩年,曹氏也在澳門病逝了。
再說此書出版後,也有些波折。因書前編置有周作人的幾封信,其中一封犯了當時的忌諱。羅氏勸曹氏刪去,免招麻煩。所以書雖出版了,卻莫名其妙地要“收回”,要撕毀犯忌的信頁,重裝封面,出版社也換成曹氏“聽濤出版社”的名義。
曹氏在“校讀小記”中說:“此刻看了全書,我相信大家一定會承認這麼好的回憶錄,如若埋沒了不與世人相見,我怎麼對得住千百年後的社會文化界?可惜,那位對老人作主觀批評的人,已不及見這本書了。我呢,只求心之所安,替老人出了版,知我罪我,我都不管了。”
曹氏雖非中共黨員,但自承是同路人。他仍為此書的出版,向《大公報》的費彝民、羅孚報備。“彝民、承勳二兄:關於《知堂回想錄》的刊行,我個人負完全責任,如有錯誤,我個人願受任何處分,決無怨言”,“我並不居功,也不辭責。我先後校了三回,內容絕無反動之點,而且都是第一手史料,值得保留下來”。字裡行間,隱約顯示出曹氏是在為羅孚開脫。
三育版《回想錄》雖得曹氏三校,但老眼昏花,仍訛錯眾多。說到訛錯,還有以下一個重要因素:
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報紙多用活版印刷,排字工人執字排版,都是五指墨黑,故有“黑手黨”之稱。當稿件發到字房,為求速度,往往一紙剪成幾條,由各工人分紙執字,供執字的原稿在校對之後,即使不“五馬分屍”,也已模糊難看了。
由於羅孚愛惜知堂手澤,於是不惜工本,請人錄副,使能用抄本發排。此事曹聚仁在致周作人信中也有透露:“非有人抄副本不行,羅兄要保留原稿的。抄副本得花一筆錢的。”(1966年11月25日)因此之故,知堂手稿便能保存下來。
但抄錄同時也增加訛錯(這是三育版錯字多的一個原因)。在回想錄初版之後,曹聚仁便將整套原稿轉交羅孚保存,說:“兄可留作紀念,三五十年後,也許將是一份有價值的文物呢。”
羅孚費心費力保存的這一大部《知堂回想錄》手稿,在北京軟禁十年之後,回港即檢出,託人帶到北京,捐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
在《知堂回想錄》成書半個世紀之後,牛津大學出版社又將該書以知堂老人原稿校勘後重新出版,並附錄一些過去不常見的文獻資料,對研究知堂老人生平謗譽事功,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