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回来，一定会让我们陷入深重的灾难。”

海顿斯坦姆是1916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自己就是瑞典人，而且本身还是瑞典学院的院士。要知道，这个诺贝尔文学奖就是瑞典学院和他们的院士评选出来的，所以说海顿斯坦姆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海顿斯坦姆擅长诗歌和历史小说，是19世纪90年代瑞典新浪漫主义文学的领袖，瑞典文学新时代的首要代表人物。瑞典学院授予海顿斯坦姆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是：“褒奖他在瑞典文学新纪元中所占之重要代表地位。”

《查理十二世的人马》，创作于1897年至1898年之间。这部小说是以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以及大北方战争作为历史背景创作的。

那我们就先来了解一下查理十二世和大北方战争。

瑞典国王查理十二世，你去翻历史书，可能很少能翻到这个名字。因为今天我们一般管他叫卡尔十二世。其实这个名字，在英语和法语里叫查理，在德语和瑞典语里叫卡尔，就是同一个名字的不同发音、不同写法，造成了翻译的不同。既然小说叫《查理十二世的人马》，我们还是继续用“查理”来讲。

说到这个名字，你大概很陌生。但是他有一个毕生的对手，你一定听说过，就是俄罗斯帝国，大名鼎鼎的彼得大帝。彼得大帝你要是再不知道是谁，那我也没办法了。

查理十二世生于1682年，是17世纪的80后国王。当时的瑞典非常强大，可以说在欧洲，瑞典吼一吼，英、法、德、俄都要抖三抖！

但问题是，查理十二世继位的时候才15岁，主少国疑。于是周边的丹麦、波兰立陶宛和俄罗斯这三个国家，就开始打这个小孩儿的主意了，准备乘机从瑞典手里捞点好处，于是就结成了反对瑞典的北方同盟。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查理十二世一天到晚做梦都想当“北欧的亚历山大大帝”，巴不得打场大仗呢。而且他从老爸那里继承了一支极其彪悍、装备极为精良的军队，据说瑞典当时拥有战列舰42艘，陆军十余万人；相比之下，北方同盟三国加起来，一共才有8.5万人的军队。你说说，这要是真打起来了，是谁教训谁呢？

1700年，北方同盟的丹麦入侵瑞典，长达21年的大北方战争正式爆发。当时查理十二世才18岁，他率军亲征，仅仅过了3个月就把丹麦打残了。紧接着，他又在纳尔瓦城，以8000人打破俄罗斯的3万大军。俄罗斯军队的统帅，正是彼得大帝。

据说在这场战役以后，瑞典人欣喜若狂。他们铸造了一种用来恶心俄国人的纪念币，图案是痛哭流涕的彼得大帝，并附了文字：“逃之夭夭，哭声哀哀。”

纳尔瓦战役后，查理十二世名震欧洲。紧接着，瑞典又攻入波兰立陶宛，逼迫波兰国王退位，兵峰直指俄罗斯的首都莫斯科。

由于查理十二世太能打了，所以后世称他为“小拿破仑”。当然，拿破仑不是白叫的，不仅因为查理能打，而且还在于，他跟拿破仑一样，败在了攻伐俄罗斯的路上。

1708年1月，查理十二世向俄罗斯腹地进军。问题是1月份，正是大冷的时候，莫斯科马上开启了地狱模式。事实证明，千百年来，除了蒙古人，几乎谁打莫斯科谁倒霉。而且就算要打，你也别冬天去，冬天那就是hard模式。拿破仑、希特勒打不动，查理十二世也打不动。打不动还是小事，但是往往莫斯科打败了，整场战争就崩盘了。

果不其然，查理进军莫斯科，彼得一路坚壁清野，最后逼得查理放弃了攻打莫斯科的计划。到了1709年春末，师老兵疲的查理十二世，用了3万人，花了3个月，攻不下一个4000人戍守的俄国要塞。彼得大帝乘机率军4万人发动反攻，瑞典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查理十二世身受重伤，仅以身免。如果说查理是拿破仑，那么彼得绝对就是威灵顿。

查理十二世后来逃到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又辗转回到了瑞典。此后数年，他和彼得大帝继续交战，到了1718年，查理十二世在远征挪威时，挨了一枚致命的枪子，壮烈阵亡，年仅36岁。

可以说，查理十二世绝对是一位军事天才，而且不近女色，志向远大，跟隔壁那位彼得大帝，形成了鲜明对比。说查理十二世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一点也不过分。18世纪启蒙思想界的泰斗伏尔泰亲自为他写传，称颂他是“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物”。阿根廷著名诗人博尔赫斯不仅为查理十二世写诗，还说他“本应成为世界性的人物，可是我们只想到了其他的征服者，而他们的武功战绩也许远不如查理十二世”。

然而，由于查理十二世无畏、冲动、自负、狂傲，这样的个性成为他致命的弱点。就像孟德斯鸠对查理十二世的批评，他说：“命运中的偶然事故，是易于补救的，而从事物的本性中不断产生出来的事件，则是防不胜防的。但是这样坚决和他作对的，既不是事物的本性也不是命运，而是他自己。”

查理十二世的个性不仅毁了他的霸业，也使瑞典彻底失去了波罗的海的霸主地位。查理十二世的军事生涯，成了俄罗斯帝国崛起的垫脚石。

这就是关于查理十二世和大北方战争的介绍。不过《查理十二世的人马》这部小说，并没有把精力全放在瑞典国王的宏图伟业上，而是把相当一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战争中普通人的身上。

小说里有个故事叫《征兵》，主人公叫弗雷德里克，我们简称他小克。小克他从小失去了父母，靠着姥爷和姨妈抚养成人。他有一个小妹妹，还有一位未婚妻。生活虽然不算富裕，但也算惬意。

小克20岁那年的某一天，他的姥爷正在跟他感慨，说：“亲爱的孩子们，谢谢上帝让我们度过如此完美的一天，谢谢上帝给予了我们一个和平的年代！”结果说着说着，就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一个征兵的通知，小克的名字赫然在目。

小克姥爷看了通知后，非常惊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可……可爱的孩子们啊，没想到我八九十岁了，竟然还能遇到这种事情，我们居然要打仗了，这真是一个噩耗！”

这场战争，我们前面讲了，就是大北方战争。本来是一场反侵略战争，你把北方同盟轰走就好了。可是国王查理十二世这时候跟打了鸡血一样，一心想把事情搞大，自己好做北方的亚历山大。

但是很显然，对老百姓来说，和平是最好的，谁也不愿意打仗。对于这件事，小克一开始也是拒绝的。奈何国王已经下了命令，一家人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为小克雇佣了一个仆人，让他驾着马车跟着小克一起去应征。

路上，小克偶遇了18岁的国王查理十二世。国王对他说：“这几天，我们很有可能会遇到敌人。有人跟我说，在战场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缺水。如果你有幸能在战场上看见我，不妨给我递来一个水瓶。”

谁也没想到，这一句话，成了小克一生的转折点。

几天以后，小克的马车又一次出现在他的家乡。家中的姥爷、姨妈、妹妹和未婚妻，早早就听出这马车的声音。他们十分震惊，小克不是才上战场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于是，大家纷纷站在窗前，小克的姥爷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而未婚妻站在院子中间，大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仆人将马车驾到了台阶前，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取下帆布。大家这才发现，在帆布上面是一具又长又窄的棺材，一个黄色的叶环放在棺材盖上。

仆人说：“我带他回来了，他给国王递水瓶的时候，胸部中枪了。”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个故事里，小克并不想打仗，但是既然不得不上战场，他还是决定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把国王随口说的一句话，牢牢记在心上。可以说，这表现了民众忠于职守的美好品德。可也就是这种忠于职守，让小克丧了命。而讽刺的是，小克不是死在战场上的冲杀之间，而是死在给国王递水瓶这样一件小事上面。

但不管怎么说，小克的命运其实还算是比较好的，最起码的，算是马革裹尸还，魂归故里。其他的士兵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在《干净的白衬衫》中，作者又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在与俄国人交战中，二等兵彭戈廷被长剑穿心，命不久矣。战友们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了一堆木头上，还为他请了军营中的牧师。

牧师开始安慰老彭，并告诉他“：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要交代的，就尽快说吧。”老彭的战友们也都围了过来，想听听他的遗言会说些什么。

老彭张开嘴，确实有话想说，可是又死活说不出来。这时候，军中的上尉突然提着长剑冲过来，愤怒地把老彭的战友全轰走了。一边轰，一边还吼着：“不要让这个人说话！他可是军营里的一颗毒瘤！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要是听见他在这儿嗷嗷叫，就会对战场产生恐惧，谁还敢上前线！”

牧师很愤怒，他痛斥上尉，说：“上尉！能够给将死之人下命令的，只有上帝，你没有这个权力。这三年中，老彭在军营里一直勤勤恳恳，而且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现在他快死了，有上帝给他撑腰，谁也不能禁止他说话了！”

原来，军中有规定，士兵禁止随便说话，因为上尉要保证士兵随时能听到上级下达的作战命令。让你上前线，你就得马上冲上去；让你去搬运辎重，你就得马上扛粮食。上尉们认为，如果让士兵说话，就会聊大天，一聊天，就会心不在焉，那我下达的命令就没人听见了；即使听见，也不能保证令行禁止。所以三年里，老彭跟谁都没说过话，也没有人主动跟他说话。大家都跟苏星河差不多。

好在在牧师的极力争取下，老彭在临终前，终于获得了开口说话的机会，再不说这辈子都不用说了。可是由于常年装哑巴，舌头都僵了，打不过弯来，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控制不了舌头，话说得支支吾吾。

老彭跟牧师说了说自己的遗憾，讲了一些心事，最后，在牧师不断地循序善诱下，老彭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不过由于声音太小，口齿不清，只有把耳朵贴近老彭嘴巴的牧师，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老彭的遗言。

牧师听过以后，站起身，对士兵们沉痛地说：“老彭刚才说，他最后的愿望，就是让你们能扶着他最后再上一次战场，打最后一次仗。”

霎时间，命令士兵们去打仗的鼓声又响起来了，军队交响乐也演奏起来了。一个士兵搀扶起老彭的身体，艰难地拖着他走向有敌人的地方。军队的人都跟在老彭身边，牧师也不例外，他一直走在最前面。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老彭其实早就断气了。就这样，士兵们拖着老彭的尸体，像打了鸡血似的，在军乐的狂欢中，再度奔赴了战场。

在路上，牧师轻轻地自言自语：“我会告诉他们的，一定会给你换上一件洁白的衣服。在国王的眼中，所有的人都是最普通的士兵，包括他自己，你想穿白衬衫死去的愿望，也正是他的愿望啊。”

故事到这里又结束了。

我想大家应该明白了，老彭的遗愿哪里是什么再上战场啊？他不过是想穿上一件白衬衫，干干净净地死去。结果呢，那位看似善良，不断为他争取说话机会的“好心”牧师，竟然是上尉的帮凶。我们已经很难知道，牧师劝老彭说出遗言，有没有真心要帮他满足遗愿的心思；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牧师在跟上尉唱双簧，他不断让老彭开口说话，不过就是借用老彭的身体，讲出上尉最想要的答案。老彭活着的时候，被军令封嘴，死了还要被当作鼓舞士气的工具，这就太没有人性了！

而且老彭多半也不能像小克那样，叶落归根。因为牧师在跟老彭聊天的时候提起过，许多老彭认识的那些战士，“安葬他的地方荒草丛生，一到冬天就会被雪覆没，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安葬他们的具体位置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杜甫的那句诗：“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些甚至到咽气以后，还在被迫为帝王的雄图霸业做贡献的人们，就这样被全世界遗忘了。

这个时候，我们再去看查理十二世打趴丹麦，逼波兰国王退位，以及8000打3万把彼得大帝打得屁股尿流，这些震惊欧洲的战绩，会不会觉得是一种讽刺呢？未央宫中一人笑，长安城下万骨枯。可真到了万骨皆枯的时候，未央宫里的那一个人，当真还有机会笑吗？

在小说的最后，查理十二世战死疆场。尽管本书作者海顿斯坦姆，在最后不断歌颂着这位瑞典国王的丰功伟绩，用极尽华丽的文字来安排查理十二世的葬礼。但是他仍然借一名侍卫之口说了一句话：

“如果他回来，一定会让我们陷入深重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