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右史”的快乐
“左图右史”的快乐
——读程章灿《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
《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是南京大学 程章灿先生讲述南京历史文化的掌故录，收录了他多年前在南京大学主讲“文学南京”课程的一些内容，其中某些章节曾以《城市传奇》为题在《古典文学知识》上连载。
古人称赞读书的乐趣，有“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1]的说法。读程先生的《旧时燕》，我更体验到一种难得的“左图右史”的阅读快乐。《新唐书》说杨绾，“性沈靖，独处一室，左右图史，凝尘满席，澹如也”。[2]古人看文学历史书籍，手头往往另置有详细的图籍加以指点和阐发，可以借此更好地领悟书籍内容。这种“澹如”的快乐，我在读《旧时燕》时深切体验到了。此书插图多达171幅，均系作者精心挑选，与文章内容可谓相得益彰，读文看图，南京的历史文化顿时生动活泼起来，立体地在你眼前呈现，那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扑鼻而来。
一提及古都南京，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如油画般层层积淀的厚重文化底蕴。用作者后记中的话来说，“有许多人与南京缘悭一面，可是，每当他们提起这座城市，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文学的情怀，平添一阵古典而浪漫的激动”。历代诗篇中的南京，早就在你眼前呈现千姿百态的面貌：“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的雄壮，“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缠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的忿恨，“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无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惆怅……其中，最脍炙人口的诗篇恐怕要属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南京的形象，在作者笔下俨然就是一只燕子，一只在历史的漫长岁月中来回穿梭的燕子，一只从旧时飞到今天，从今天又飞向明天的燕子，既欣赏过江南的杏花春雨，又感受过北方的铁马秋风。作者的对联：“钟阜巍峨，高山仰止；江天廖阔，新燕远飞”，就涵括了《旧时燕》一书的题旨：南京从千年的繁华中走出，迈向新的辉煌。
程章灿先生为福建闽侯人，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同年亲炙南京大学著名学者程千帆，此后二十余年一直在南京学习和工作，是研究魏晋六朝文学和文化的著名专家，先后出版过《魏晋南北朝赋史》、《魏晋南北朝诗》、《世族与六朝文学》等著作。此书不仅与他在南京大学主讲“文学南京”的课程密切相关，更源于其内心对南京的挚爱。数十年在南京的学习、工作的经历，使他深深爱上了这座气象宏伟、性情丰富的城市，生平颇为得意的诗句“廿年远在帝王州”，就流露出对六朝“帝王州”的喜爱。
得益于作者早年历史系科班出身扎实的史学功底，加之其对魏晋六朝文学和文化数十年的广泛涉猎研究，更兼深得“魏晋风流”韵味的通脱又华丽的文笔，《旧时燕》一书对南京的历史文化时而作写意水墨画的飘逸点染，时而作油画般浓墨重彩的涂抹，时而作水彩画绚丽多姿的描绘，勾勒出南京历史文化上最绚丽的风景，淡妆浓抹总相宜。
纵观全书，作者对南京历史文化掌故可谓如数家珍，真可谓南京的知音。全书二十四章，六朝风流的部分就占了一半，而且也是本书中最熠熠生辉的章节，可见作者对南京六朝风流的欣赏。书中“金陵王气”、“虎踞龙蟠”篇的浑然大气，“青骨成神”篇的神秘诡异，“旧时王谢”、“有女莫愁”篇的温柔缠绵，“高阁临江”篇的壮丽豪放，都令我过目难忘，不忍释卷。
因为我偶尔涉猎过六朝宗教，对蒋子文信仰也颇感兴趣，所以对此书中“青骨成神”篇特别留意。浏览此文，不禁令我击节称赞。首先震撼我的是作者的旁征博引。作者先从陈寅恪诗歌中“青骨成神”的典故切入，再引《太平御览》、《搜神记》的典故，揭示蒋子文信仰的来源。又引《三国志》及《江表传》中的故事，娓娓道出孙权册封蒋侯的前因后果。期间又插入《搜神记》和宋、齐、梁、陈各代史书及历代笔记小说、散文、诗歌中有关蒋子文的记载。每一条史料看似随手拈来，但其中搜寻文献所花费的心血和精力，唯有做过研究者才能体会。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停留于泛泛铺陈史料，而是在叙述中夹有精辟灼见：如认为“蒋子文由南京本地的淫祀神，上升为孙吴政治权威认定的正神，这其实是南京乡土文化与孙吴官方文化的彼此利用、互相融合的过程”，一语中的。
王永平研究认为：“在侨寓儒学士人的代表张昭等人的辅助下，孙权在黄武年间逐步起用了江东大族名士代表陆逊、顾雍等执掌军、政大权，实现了所谓的孙吴政权的‘江东化’。”[3]这一“江东化”政策，具体来说就是在政治上大量启用江东大族名士，而在宗教信仰上则改变了以往对江东盛行的巫觋鬼道信仰的排斥、拒绝态度，转而寻求迎合民众的信仰需要。孙权江东政权政治上的“江东化”举措前人多有阐发，而宗教信仰上的“江东化”变化，则鲜有论及者。程章灿先生能够洞察此点，显示其高人一筹的眼光。
此外，作者还揭示出历代文人骚客频繁咏叹蒋侯神的原因——在骚人墨客的心中，蒋子文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文学隐喻，是金陵的象征，是六朝沧桑的重要见证，是过去那一段历史魅力的记忆。并且认为“一个文学形象的意义，是在不断发掘和创造之中不断丰富的”，指出在历史变迁中，蒋子文形象也随之在文学中不断变化发展，并非一成不变。此点从未见前人论述，实为别具只眼的创见。
蒋子文信仰随着孙权的宗教政策的“江东化”而兴起，东晋时得以盛大，至宋、齐、梁、陈走向巅峰，以后唐、五代、宋、元文献中屡有记载，至明、清才逐渐衰微，前后长达一千多年，可谓影响深远。至今，南京依然保留着“蒋王庙街”的地名。民国时朱偰在《金陵古迹图考》中就说：“子文功业虽无足道，然其神话势力之大，直足以风靡六朝，甚至追崇帝号，亦犹关羽之于后世也。”[4]本书的“清骨成神”篇则为我们打开了窥视六朝宗教风貌以及宗教与政治文化纽结史实的窗口。
除了资料的广泛，议论的精辟，文中大量精美的插图也深深吸引了我。作者精心挑选的《狮岭雄观》、《商飙别官》、《禅国山碑》、《钟阜晴云》、《六朝人面瓦当》、《杨大眼造像记》、《程千帆先生手迹》等插图，或选自清人著名风景画《金陵四十八景》，或来自拓片，或来自造像石刻，或来自其珍藏的手迹。丰富的图片资料带来了视觉盛宴，带你沉浸于扑朔迷离的神秘信仰世界，纵横千年，去探寻神话与文学的源头。
尝一脔而知一鼎之味，《旧时燕》一书，不仅对于那些不熟悉南京历史文化遗迹和掌故的人值得一读，可以在通脱挥洒的文笔和精美的图片中充分享受“左图右史”的阅读乐趣，了解南京的文化历史。对于那些研究六朝文学历史的人来说，此书也可为你带来多重启发，值得回味涵咏。
（《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程章灿著，凤凰出版社，2006年4月第1版，28.80元。）
参考文献
[1]魏收：《魏书·李谧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938页。
[2]欧阳修等：《新唐书·杨绾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664页。
[3]王永平：《略论孙权父子之“轻脱”——从一个侧面看孙吴政权之性质》，《汉学研究》，2004年第1期。
[4] 朱偰：《金陵古迹图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87页。
——读程章灿《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
《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是南京大学 程章灿先生讲述南京历史文化的掌故录，收录了他多年前在南京大学主讲“文学南京”课程的一些内容，其中某些章节曾以《城市传奇》为题在《古典文学知识》上连载。
古人称赞读书的乐趣，有“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1]的说法。读程先生的《旧时燕》，我更体验到一种难得的“左图右史”的阅读快乐。《新唐书》说杨绾，“性沈靖，独处一室，左右图史，凝尘满席，澹如也”。[2]古人看文学历史书籍，手头往往另置有详细的图籍加以指点和阐发，可以借此更好地领悟书籍内容。这种“澹如”的快乐，我在读《旧时燕》时深切体验到了。此书插图多达171幅，均系作者精心挑选，与文章内容可谓相得益彰，读文看图，南京的历史文化顿时生动活泼起来，立体地在你眼前呈现，那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扑鼻而来。
一提及古都南京，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如油画般层层积淀的厚重文化底蕴。用作者后记中的话来说，“有许多人与南京缘悭一面，可是，每当他们提起这座城市，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文学的情怀，平添一阵古典而浪漫的激动”。历代诗篇中的南京，早就在你眼前呈现千姿百态的面貌：“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的雄壮，“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的缠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后庭花”的忿恨，“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无奈，“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惆怅……其中，最脍炙人口的诗篇恐怕要属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南京的形象，在作者笔下俨然就是一只燕子，一只在历史的漫长岁月中来回穿梭的燕子，一只从旧时飞到今天，从今天又飞向明天的燕子，既欣赏过江南的杏花春雨，又感受过北方的铁马秋风。作者的对联：“钟阜巍峨，高山仰止；江天廖阔，新燕远飞”，就涵括了《旧时燕》一书的题旨：南京从千年的繁华中走出，迈向新的辉煌。
程章灿先生为福建闽侯人，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世界史专业，同年亲炙南京大学著名学者程千帆，此后二十余年一直在南京学习和工作，是研究魏晋六朝文学和文化的著名专家，先后出版过《魏晋南北朝赋史》、《魏晋南北朝诗》、《世族与六朝文学》等著作。此书不仅与他在南京大学主讲“文学南京”的课程密切相关，更源于其内心对南京的挚爱。数十年在南京的学习、工作的经历，使他深深爱上了这座气象宏伟、性情丰富的城市，生平颇为得意的诗句“廿年远在帝王州”，就流露出对六朝“帝王州”的喜爱。
得益于作者早年历史系科班出身扎实的史学功底，加之其对魏晋六朝文学和文化数十年的广泛涉猎研究，更兼深得“魏晋风流”韵味的通脱又华丽的文笔，《旧时燕》一书对南京的历史文化时而作写意水墨画的飘逸点染，时而作油画般浓墨重彩的涂抹，时而作水彩画绚丽多姿的描绘，勾勒出南京历史文化上最绚丽的风景，淡妆浓抹总相宜。
纵观全书，作者对南京历史文化掌故可谓如数家珍，真可谓南京的知音。全书二十四章，六朝风流的部分就占了一半，而且也是本书中最熠熠生辉的章节，可见作者对南京六朝风流的欣赏。书中“金陵王气”、“虎踞龙蟠”篇的浑然大气，“青骨成神”篇的神秘诡异，“旧时王谢”、“有女莫愁”篇的温柔缠绵，“高阁临江”篇的壮丽豪放，都令我过目难忘，不忍释卷。
因为我偶尔涉猎过六朝宗教，对蒋子文信仰也颇感兴趣，所以对此书中“青骨成神”篇特别留意。浏览此文，不禁令我击节称赞。首先震撼我的是作者的旁征博引。作者先从陈寅恪诗歌中“青骨成神”的典故切入，再引《太平御览》、《搜神记》的典故，揭示蒋子文信仰的来源。又引《三国志》及《江表传》中的故事，娓娓道出孙权册封蒋侯的前因后果。期间又插入《搜神记》和宋、齐、梁、陈各代史书及历代笔记小说、散文、诗歌中有关蒋子文的记载。每一条史料看似随手拈来，但其中搜寻文献所花费的心血和精力，唯有做过研究者才能体会。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停留于泛泛铺陈史料，而是在叙述中夹有精辟灼见：如认为“蒋子文由南京本地的淫祀神，上升为孙吴政治权威认定的正神，这其实是南京乡土文化与孙吴官方文化的彼此利用、互相融合的过程”，一语中的。
王永平研究认为：“在侨寓儒学士人的代表张昭等人的辅助下，孙权在黄武年间逐步起用了江东大族名士代表陆逊、顾雍等执掌军、政大权，实现了所谓的孙吴政权的‘江东化’。”[3]这一“江东化”政策，具体来说就是在政治上大量启用江东大族名士，而在宗教信仰上则改变了以往对江东盛行的巫觋鬼道信仰的排斥、拒绝态度，转而寻求迎合民众的信仰需要。孙权江东政权政治上的“江东化”举措前人多有阐发，而宗教信仰上的“江东化”变化，则鲜有论及者。程章灿先生能够洞察此点，显示其高人一筹的眼光。
此外，作者还揭示出历代文人骚客频繁咏叹蒋侯神的原因——在骚人墨客的心中，蒋子文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一个文学隐喻，是金陵的象征，是六朝沧桑的重要见证，是过去那一段历史魅力的记忆。并且认为“一个文学形象的意义，是在不断发掘和创造之中不断丰富的”，指出在历史变迁中，蒋子文形象也随之在文学中不断变化发展，并非一成不变。此点从未见前人论述，实为别具只眼的创见。
蒋子文信仰随着孙权的宗教政策的“江东化”而兴起，东晋时得以盛大，至宋、齐、梁、陈走向巅峰，以后唐、五代、宋、元文献中屡有记载，至明、清才逐渐衰微，前后长达一千多年，可谓影响深远。至今，南京依然保留着“蒋王庙街”的地名。民国时朱偰在《金陵古迹图考》中就说：“子文功业虽无足道，然其神话势力之大，直足以风靡六朝，甚至追崇帝号，亦犹关羽之于后世也。”[4]本书的“清骨成神”篇则为我们打开了窥视六朝宗教风貌以及宗教与政治文化纽结史实的窗口。
除了资料的广泛，议论的精辟，文中大量精美的插图也深深吸引了我。作者精心挑选的《狮岭雄观》、《商飙别官》、《禅国山碑》、《钟阜晴云》、《六朝人面瓦当》、《杨大眼造像记》、《程千帆先生手迹》等插图，或选自清人著名风景画《金陵四十八景》，或来自拓片，或来自造像石刻，或来自其珍藏的手迹。丰富的图片资料带来了视觉盛宴，带你沉浸于扑朔迷离的神秘信仰世界，纵横千年，去探寻神话与文学的源头。
尝一脔而知一鼎之味，《旧时燕》一书，不仅对于那些不熟悉南京历史文化遗迹和掌故的人值得一读，可以在通脱挥洒的文笔和精美的图片中充分享受“左图右史”的阅读乐趣，了解南京的文化历史。对于那些研究六朝文学历史的人来说，此书也可为你带来多重启发，值得回味涵咏。
（《旧时燕——一座城市的传奇》，程章灿著，凤凰出版社，2006年4月第1版，28.80元。）
参考文献
[1]魏收：《魏书·李谧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938页。
[2]欧阳修等：《新唐书·杨绾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664页。
[3]王永平：《略论孙权父子之“轻脱”——从一个侧面看孙吴政权之性质》，《汉学研究》，2004年第1期。
[4] 朱偰：《金陵古迹图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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