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本书，除了......

这本书其实是《角斗场外的绅士》的新版，是一本堪称优秀的历史普及著作，作者是英国古典学教授杰瑞•透纳（Jerry Toner）。透纳虚构了一位名为马库斯•西多尼奥斯•法尔克斯（Marcus Sidonius Falx）的罗马贵族，并借马库斯之口依章回讲述了罗马帝国前期（1-2世纪）的伦理道德、用兵之法、生财之道、婚丧嫁娶、修齐治平、医疗保健、节庆娱乐、宗教信仰……在一本12万字的小书里展现了早期罗马帝国的方方面面。本书主角“马库斯”虽是虚构，但他的每一段话都可以在真正的古罗马文献中找到原型。可以说，此人由老小普林尼、老加图、塞涅卡、普鲁塔克、奥维德、卡西乌斯•迪奥、昆体良等众多罗马名人综合而成。因此，这个马库斯虽假，但却比真的还真。作者在每一章的末尾都附加了自己的“评述”，书末还有长达六页的“延伸阅读”，既告知读者他参考了哪些罗马文献，又为读者自己去做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指南 。

然而（一转攻势），说句心里话——私以为本书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无法认同作者在前言中所说的：“罗马人有着清晰的目标，并且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会采用极度高效的手段。这种直截了当取得所需的方法，适用于从谈恋爱到挣钱等人类生活的所有范畴，至今仍对我们有指导作用。”至于原因，且听我慢慢道来。

首先最重要的是，在探寻事物的因果关系这一点上，古人的方法是相当粗糙的。最常见的就是作者本人的个人经历——我做了A行为，收获了结果B。再不就是把自己的朋友和熟人搬出来：我认识的xxx做了A行为，收获了结果B，因此，A导致了B，你们读者只要也A，就也可以B。

这种说法的问题在哪里？这其实是一种“个人经历”。个人经历的问题在于，它无法将不同的变量分离开来。一个人每天都要做那么多事，凭什么就能确定是A导致了B，而不是CDEF导致了B？举例来说，你吃了一根冰棒，结果拉肚子了，于是你觉得是吃冰棒导致了拉肚子，但其实拉肚子的真正原因是你睡觉踢了被窝，冰棒无辜躺枪。再举个管理学上的例子——很多老板在功成身退之后都喜欢附庸风雅，写回忆录，这样的回忆录每年都会冒出一大堆。有的老板说：“我成功是因为我的铁腕作风，令行禁止，说一不二。”但有的老板却说：“我成功的秘诀是放低身段，不摆架子，平易近人，所以人们都愿意跟我做事。”但是实际上，他们能发财完全是因为他们创业的那几年经济形势好，乘着风口飞起来了，和他们的作风关系真不大。

同样的道理，让我们来看看这本书。第114页作者在讲述育子之方的时候说：“要严厉地骂他，必要时打他一顿。”可是你儿子成才有很多因素，你自己就有文化，从小耳濡目染，你还给他请了那么好的老师，授之以拉丁希腊诗赋、演说雄辩术、天文、哲学和音乐。说不定“打”根本就不是必要的，至多批评几句就行了。就从我的个人经历来说，我可从没挨过打，但到现在为止照样热爱学习。

还有第七章《充满活力》，这一章讲的是养生之道。“角斗士为我们提供了增重的最佳范本。他们常被称为大麦人，常吃谷物，却很少吃肉，这样很快就会拥有强壮的体格，让他们在比赛中如鱼得水......”有健身习惯的朋友看到这里应该就会发现不对劲了，我们现在都知道，当你接受高强度的训练的时候，最好还是吃点肉比较好。角斗士的如鱼得水，应该主要还是训练的成果。

疗伤的方法也有相同的问题。第175页：“肌腱和韧带疼痛时，你要尽可能地多锻炼疼痛部位。甚至应该多用这个部位做些重活，敷上冰块。”对这种疗法，我专门请教了一个大夫，他的回答如下：

冷敷是对的，重活是错的。古罗马人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治好了自己。

更典型的例子是第183页马库斯通过神的启示来治病。“我拜访过一次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梦里的神明命令我去做很多奇怪的事。所以当南风吹涨了海浪，船只面临危险之时，我就得划到对岸去，吃蜂蜜和橡子，然后吐出来。第二天梦里神明命令我泡在雪池中，我很乐意遵守。很快，我的病就好了，身上也不再疼了。”————你咋知道你不是自愈的呢？从以上这些例子就可以看出，从个人经历中得出的“道理”，可靠度非常非常低。

那么，既然个例不靠谱，应该怎么探寻因果关系？方法我想很多人都听说过————控制变量的对照实验。找一大群实验对象，将其分为两组，一组吃真药，一组吃安慰剂，由此来观测药物到底疗效几何。分组的方法，可以故意使两组人在性别、年龄等指标上差不多，也可以采取随机分组，如此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排除CDEFG的干扰，研究A到底能不能造成B。此外，有时候实验对象和操作人员知道他们被分为哪个组，也会对结果造成影响，为了杜绝干扰，最好让双方都不知道谁被分到哪一组，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double blind”。以上属于最简单的“双组前后测实验”，另外还有“三组实验”甚至“四组实验”等等。而对于难以通过实验来研究的问题，则可以先通过计算皮尔逊系数的方法来得出相关度，再不断引入第三变量进行检验，如果多次引入第三变量，计算的结果还显示两个变量之间强相关，那么“C导致A和B”就不太可能，A、B就很可能存在因果联系。总之，近现代人发展出了一系列非常完备的科学方法，其在探索因果关系上的作用不是两千年前的古人所能比的。

来看看马库斯列出的那些药方：“磨碎五十个小松果，倒入一杯甜酒，放入两粒胡椒，喝下，就可以一夜多次。”“胡椒和蜂蜜在一起研磨，然后混合荨麻和旱金莲汁液，将其涂抹到……上，就可以持久。”“在宫颈口涂上陈年橄榄油，就可以避孕。”“至于癫痫，治疗方法就是把熊和野猪的高丸混合马奶服用。混合野猪尿和蜂蜜也不错......”最恐怖的是治疗精神病的疗法：“对于如何治疗疯症，医生们一直都有不同的看法。很多医生说疯子应该被铁链锁起来，或者折磨他们一顿。只要疯子说错话做错事，就应该让他们饿肚子，然后用镣铐把他们拷起来打一顿。这些医生还认为，如果突然吓唬病人，或是让他彻底处于恐惧中，会有效缓解症状。”这种疗法在书中很有一些，而且它们是从真正的罗马医书里摘录出来的。它们在医学史著作里被恰如其分地称为“前现代医学”，而在医学发展史中相继被证明是无效的。

还有一个用来追女孩的法术，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做实验，看看灵不灵：“用驴血在一长条莎草纸上写下女孩的名字，然后将莎草纸用醋浸湿，贴在浴场蒸汽室的屋顶上，可能有奇迹发生。”老夫只能帮你们到这儿了。😇

古罗马人确实在恋爱、医疗、教育等诸多领域给出了自己的点子，然而我可以确信，他们不可能比掌握了科学方法的现代人做得更好。有人可能觉得：“古人说的也有真知灼见啊，为什么要一棍子打死，不能加以分辨，取精去糟？”问题就在于，古人的真知灼见是和怪力乱神夹杂在一起的。如果要分辨，行，假设你一只手拿着马库斯关于爱情和医术的训诫，另一只手拿着鼠标，浏览着知网、读秀、Google scholar，力图为每一种疗法都找到一个可以检验它的实证研究，找着找着你会突然想起：“哎呀，我为啥不直接去看《DK家庭医生》、《亲密关系》、《爱情社会学》、《社会心理学》、《进化心理学》……呢？😰”是啊，你既已承认了实证的权柄，为什么不干脆更加彻底地现代一些？

更何况法尔克斯的许多话，显然是与构成现代文明基石的“兹由、平等、个人权利”的价值观相违背的，古人缺乏这方面的意识，这就是丛日云教授所说的思想史的“古今之变”。什么“一些丈夫会发现新娘对自己的温存很是抗拒，不论是出于焦虑还是出于对她们新伴侣的不满。如果她拒绝亲吻，你也别在意，照样亲她就是了。也许她一开始会挣扎，朝你尖叫要你放开她……至于说进行下一步，你可能就要使点儿强硬手段来，不用担心，大多数女人总是欲拒还迎。每个在激情中被粗暴征服的女人都会到达欢愉的巅峰……福柏和她的姐姐西来拉遭到了强暴，但却没有让她们对犯下暴行之人减少一丝爱意 。”什么“时代真是不同了。麦切尼乌斯曾用权杖将妻子打死，只因她过量饮酒。不仅没有人因为这个将他告上法庭，也没有人批评他。所有体面的男士都认为他妻子是罪有应得，因为她是一个坏典型。”什么“当然了，很多丈夫还是在努力管好他们的妻子，你可以看到很多妇女的脸上都有挨打的伤痕。一次，一个这样的女人向我母亲抱怨受到了丈夫的毒打，我母亲只是说，她应该想想自己的结婚誓言——这正是让她沦为婚姻之奴隶的工具，所以她不应该对她的主人无礼。”什么“不仅对待饥饿的穷人要铁石心肠，在家中，你也千万别掉进女人的诡计陷阱。老话说：不要相信女人，除非她死了。”如果法尔克斯穿越来现代，把这些话说出来，他绝对立马就会被乱拳打死。而我则会躲在一旁，瞟一眼他的尸体，啐口唾沫说：“打得好。”

又有人可能会问了：作者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为什么要抓住他那句话不放呢？岂非多此一举吗？其实，我并不是没事找事。据我所见，现在有很多人由于不满现状，纷纷动起了“复古”的歪脑筋，比如在键政圈，就有这么一位带手子，此公做过马教徒，也入过目田派，现在却汉魂觉醒，满脑子想着“儒学复兴”，恢复我大汉民族伟大的古代传统（考虑到对方的颜面，他的头像和昵称就不透露了）。几天前，我故意将这本书中有关“罗马女德”的一页发到他所在的群里挑逗他，果然，他兴奋了：

而我一直坚定地认为：你不能因为现代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幻想回到过去，因为当你详细了解过去之后，你会发现过去更不好。同样是古典学家的玛丽•比尔德就说得很明白，当你深入了解希腊、罗马的社会之后，没有人还愿意生活在那样一个社会里。立足现在，展望未来才是正道。本书作者杰瑞•透纳作为历史学教授，他在撰写公众读物的时候，有义务告诉大家：“古人很多时候帮不了我们”。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却失语了，真是殊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