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禁锢和可能

1.时间

和D'après Dürer相比，l'Œuvre au Noir增加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时间方面。D'après Dürer关心的主题是死/生以及由此相关的信仰问题，Zénon希望活在世上，同时意识到死亡就在终点。生与死之间的过程是不太讨论的，而死亡本身也比较抽象，提到Zénon的爱人Aleï的死亡时更多是波德莱尔式“再美好的肉体也会爬满蛆虫”。

ON对时间的关注度要高很多，讨论也明显更深入，并且贯穿了主人公Zénon的生命历程。

首先在叙事上，小说充满了历史事件，但具体的纪年时间标记又非常少，说明对时间的计算不依靠物理时间对历史事件的定位。

时间一直是Zénon非常关心的问题。他年轻时就写traité sur la substance et la propriété du temps, 其他书包括prognostications, prophéties一类，虽然也是十六世纪流行的文体，但对时间的指涉是非常明显的。开头Zénon和Henri-Maximilien相遇时都有非常明确的时间观念，非常清晰的把自我投射到未来的意识，区别是那时Zénon就已经意识到死亡是个体时间的边界了。Zénon从医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能延迟或改变死亡时间，其实就是希望部分突破这个边界。但他发现突破了也没什么用，爱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亡还是终点。有意思的是，意识到死亡是个体时间终点之后，Zénon做的不是虚无等待（对比Henri-Maximilien的做法要么是热爱一些永恒的东西，比如享乐和美，要么像古典哲学家一样“练习死亡”，把活着的每一天都当成死前最后一天），而是“赶路”，不断地把自己往未来投射，不断做更多事情，不走回头路，仿佛想在死亡到来之前尽可能多地建筑自己的生命。这时候他基本上觉得时间是积累性的，每天都可以比过去知道更多一点，死的时候可以比活着的时候更明智。

但这种积累性在“深渊”一节遇到了危机，因为他突然发现时间可以没有实感，变得混乱甚至飘散。冥想中解体的不止时间，Zénon整个人都解体了，变得无限大、容纳无穷可能，但没有任何根基。时间可以是任意的形状，他可以过任意的人生。冥想的最终体悟是，时间虽然是混乱飘散的，但个体经验总体来说是积累性的，路走多了就越走越稳。同时他也意识到沉浸在精神冥想实质上是放弃存在本身。这段有个比喻说时间就像mercure一样fuyait et se subdivisait，查了一下发现mercure的分解正是炼金术黑功的一环，且mercure也象征精神，时间-精神的分解本身也说明不能只依靠精神。

于是Zénon重新出发，拥抱“当下”，时间如涌泉一样绽出。Zénon自喻人生就像在沙丘上顺着风抛蛋壳再去追，路径就是一段段的线段和一段段的弧线。我理解“弧线”这个意象本身就强调了当下性，每个点都可以改变方向，不知道是往前走还是再往后退。活在当下的Zénon还是需要处理回忆，事实上一切发生过的体验都被回忆收纳。这里有一个意象是琥珀里的昆虫，我理解这也是对Zénon一生的隐喻——他被永远地包裹在自己的生命时间里，定格在此。

但这不是最终对时间的理解。在小说最后，监狱里的Zénon幻觉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感到自己还是和他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死亡也不能让他彻底脱离时间，因为他的精液、作品和行动仍然会以其他方式遗存在其他人身上并发生影响。正是通过这些，Zénon走出了个人时间，走向“历史”。历史是许许多多个人时间的互相影响和承继，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作者本人喜欢探究généalogie。

2.可能性/偶然性

和généalogie相关的问题是可能性和偶然性。Zénon会时不时地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本是另一种过法，给自己杜撰了一个生平。一直不是很理解这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想了想觉得可能性也有不同层级：单纯是靠拍脑袋想出来的叫fiction，有可能会实现的才是possible，而possible必然以现实性为基础。引入généalogie的维度的好处是可以看到，现在的既成事实在过去还没实现的时候就是possible之一，而现在possible的事情未来可能实现也可能不实现。也就是说，现在的既成事实同时蕴含了面向未来的possible和面向当下的factuel，这之间的转换就同时靠偶然性和因果关系了。所以现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生成转化关系，而生成转化必定需要在时间中实现。

3.禁锢

小说的主题是如何在重重夹缝中找到些微自由，也用意象表现禁锢。除了上面说到的琥珀，还有第一部结尾的佛罗伦萨镜子：镜子整体套着二十个小镜子，每个小镜子外框套着中间的小镜子本体，小镜子本体套着Zénon的映像。在冥想时Zénon看到之前遇到的其他人也各自被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魔法师给自己画的圈。上面提到的弧线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禁锢。Zénon的故事最打动人的地方，可能就是这种不断突破禁锢的努力，以及获得的微茫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