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虬髯客传》
说句老实话,我不大喜欢唐人小说,包括金圣叹先生“不亦快哉”过的《虬髯客传》。
依我看,该篇是文人“意淫”的极致。讲到三个人:怀才不遇却可以择木而栖的李靖;慧眼识人、为英雄夜奔的红拂女;快意恩仇、一掷千金的虬髯客。应该说,失意文人的理想,在这个故事里都实现了。
同代早一些李太白的诗歌就包含了这几个题材:求用与失意,女儿与豪饮,行侠与杀人,恰与这篇传奇相对应。要是李白多活一百年读到,想必也会如金圣叹,大呼“快哉”的吧。
后人称这三个人“风尘三侠”,好事者还一而再把他们搬上了戏台。但在我,李靖文中的形象是单薄的,不过是一条线,借他为视角,把故事敷演出来,说他是侠,真有些牵强。
红拂女自然是豪杰,有眼光,有见识,有胆气,机智过人。不但敢于逃离“尸居余气”的杨素,委身真英雄李靖,还为李结识了虬髯客。这个形象的确很出彩。
我不喜欢虬髯客,是因为他粗鄙。放肆看别人的妻子梳头,惹得李靖都要发作了,此其一。拿仇人的心肝下酒,豪爽吗?其实是野蛮。此其二。来中原是为了得天下,坐王位,伸自己的帝王之志,后来终于杀扶余国王而代之,满足了野心,此其三。他是霸,不是侠,和司马迁笔下的朱家、郭解不可同日而语,倒更像《水浒传》里的李逵。
金圣叹很喜欢李逵,因为他天真,连杀人都是率性的,浪漫的。金圣叹喜欢看李逵杀人,留下不少欣喜程度不亚于“不亦快哉”的评语。他论《史记》曾说:“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其实遇挥金杀人之事而“啧啧赏叹不置”的,恐怕是金圣叹自己吧?这就难怪他读《虬髯客传》,要“不亦快哉”了。
我不明白古代的文人为什么那么津津乐道于杀人。李白,你读他早年的诗会吓一跳。“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都提到“杀人”二字。难道杀人才是豪侠?虽说唐代尚侠,但我仍怀疑李太白的豪侠是装出来的,或者只是理想的寄托,要不怎么到头来还是走了神仙家一流出世的路?
史迁以后的文人把侠理想化了。正统的政治不清明,正义得不到伸张,就希望于正统之外有另一条伸张正义的路,这就是侠。如果这条路也堵死,就只能入道家了。人常把儒、道并提,以为是本土的两种行为方式,其实在唐以前,还应该加一个侠,虽然是一条很窄的路。
做侠,并不快意,因为它是“以武犯禁”的。独尊儒术之前,它和儒是难兄难弟,都是正统的敌人,儒变为正统之后,它又是儒的敌人。《史记•游侠列传》开篇便讲到做侠的难处,郭解不就死在儒者公孙弘的手里吗?
可是唐人小说中的虬髯客却是快意的、自由的超人,现实中不可能有,只能由文人“意淫”而出。我也无法喜欢这种“意淫”的东西,它的好,只属于金圣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