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剑剑”到“人剑”,自我成就与自我屠杀——鲁迅《铸剑》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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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刚读完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满眼是阔大,自由,好看”,满心震颤。其中最感兴趣的是《铸剑》一篇,于是大段大段地摘录。在摘录的进程中,灵光乍现,神魂颠倒,遂提笔写下这篇解读。
《铸剑》中最神秘最诱人的人物便是黑色人。他面目模糊,仿佛只是“黑”与“冷”的抽象化身(“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前面却仅有两点燐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他严冷地说”……所有关于此人的直接描写,以及读者对其得出间接印象,都紧紧依附着“黑”与“冷”);同时正是他的出现,使故事毫无预兆地,从现实主义写实的笔法直接冲向近乎幻象的极浪漫的写作——他牵动了全文的经脉,将一个优柔寡断的少年变成了一颗秀媚狞厉的头颅,在他尖利的高歌声里,施展了一场诡异绝伦的仇人自屠、头颅相咬的命运术法。
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这个黑色人到底是谁?
于是我们想起此人的“黑”与“冷”,想起频繁提起的用以形容其眼睛的“燐火”(鬼火),形容其声音的“鸱鸮”(报丧鸟),脑中不由闪过一个不寒而栗的念头——他会不会是从坟墓里爬回出来的已经死掉的人?而我们又记得,故事中明确记载死掉的只有一个人——那个天下第一的铸剑名工,眉间尺的父亲。
此刻我们仿佛被惊雷劈中了一般,懵懵然意识到黑色人叫已经十六岁的少年眉间尺“孩子”(不仅在其直接称呼当中,文本后半篇从眉间尺视角转换为黑色人视角时,眉间尺的头颅便向来被目为“孩子的头颅”),他对眉间尺说:“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
但最让我们诧异的,便是黑色人金鼎煮头颅时的场景,仿佛是当年铸剑情景的再现: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
这段描述彻底将故事从三维空间飞速延展到了四维(增加第四维:时间),铸剑名工眉间尺的父亲再一次站在了铸剑炉前,名剑将出,天地动摇,哗拉拉腾上一道白气,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了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炉里不再是两把通红的宝剑,而是两颗互相噬咬的头颅。
然而在看到眉间尺的头颅难敌王的头颅时,黑色人从容地砍下了自己的头颅,一并加入鼎中的战争: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淜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直到此刻,这场复仇才真正的完成,同时应证了三件事,第一件是黑色人对眉间尺的许诺: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第二件是黑色人唱的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指的是故事中眉间尺与黑色人的自砍头颅,以换取王的头颅。
第三件则是铸剑的完成。
我们知道了这是一个在四维空间中发生的故事,铸剑师在第二次“伪铸剑”中复现了第一次“真铸剑”的场景的同时,就意味着其在第一次“真铸剑”时理当预见了第二次“伪铸剑”中当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眉间尺的父亲在第一次“真铸剑”时就预知自己与儿子的命运,所以“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试着,拂试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
此人知道了一切,但却只对妻子说了一半,所以他对眉间尺对话时才一口咬定“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而正因为铸剑师之死是死于自我预知了自我的死亡之后,也就是说他接受了自我的死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第一次自屠。同时王被砍下头颅,是因其咎由自取,同样可以称之为自屠。所以歌词中的“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是铸剑师与王的双重指代。
刚刚我们一直称第二次铸剑为“伪铸剑”,是因为这次铸剑所熔的不是两把宝剑而是三颗头颅。而其实这三颗头颅里有两颗才是真正要炼,即黑色人与眉间尺会“四目相视,微微一笑”的那两颗,他们才具有真正神妙的力量与默契,正如那两把纯青的、透明的、像冰一样的绝世宝剑,而王的头颅则仅仅是作为铸剑的催化剂而存在的东西。我们都以为第二次铸剑是对第一次铸剑的戏仿,而其实这第二次才是真正的铸剑,因为此时所谓的“人剑”才真正被铸成,而在我们古老的文化中,“人剑”的境界是远远高于“剑剑”的——也就是说,第一次铸剑才是对第二次铸剑的绝妙戏仿(而我们误判的原因有三:一,被时间先后误导;二,我们停留在“剑剑”境界而难以理解“人剑”境界;三,叙述者刻意误导而的产生文本特效)。
同时,当我们思索其铸剑过程中王(或者王的头颅)催化效果的形而上意义时,不由不寒而栗——无论是“剑剑”还是“人剑”,在铸造的过程中加入血腥与暴力竟然是必要的,从来没有一把剑是不饮血的,从来没有太平铸就的伟大。正如“剑剑”铸成时饮的第一口血就是它的铸剑师一般,“人剑”甚至在铸成前就要求铸剑者自屠,并且自屠之后的头颅仍然要与暴力的催化剂(王的头颅)进行最终的肉搏。
此刻,我们顿悟了某种狞厉的真理——自我成就即自我屠杀,自我屠杀即自我成就。神在云端微笑着看着我们,他说:“抉择吧!渺小的人类。”
这残酷的难辨自我成就还是自我屠杀的进程,不由让我们想起了鲁迅先生在《墓碣文》中所描绘的那个“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的死尸。人类终极智慧与命运的叩问,振聋发聩——“……答我。否则,离开!……”
在残酷的自我抉择之中,在我们的耳边,遥遥迢迢,似乎听见《铸剑》的歌谣与《墓碣文》的刻辞渐渐合一——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
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
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而我们疾走,不敢反顾,生怕这歌声的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