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困境

半佛最近一篇写马斯克的文章最后感叹，大洋那边一个大忽悠描绘着星空尽头，和人类的生存边界画饼融资；而大洋这边的精英们则手握着大把用户数据，用高科技包裹，在送菜和贷款上深入挖掘各层用户钱包的潜力。两边都是精英，即使两边都讨厌，但好像也不得不选，真乃时代的困境啊

作为一个互联网人，今年又莫名对“普通人之恶”这类命题好奇感兴趣，于是开年之书选了它，想看看擅长描写道德困境的小说家麦克尤恩是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

书中以八十年代初马岛战争为背景架空历史，塑造了一个事实镜像的平行世界，满满的黑色幽默——所以这是明压《黑镜》？在这里大英帝国海军在万里之外惨败，铁娘子撒切尔夫人的保守党失势，而以图灵为首的顶级学者，打破壁垒放弃专利权，整个科学界受惠于此取得突破性进展，他则和爱人相伴，继续自己心爱的人工智能研究——尽管现实残酷，作者仍不失戏虐的奢望。

主人公查理中年宅男一枚，尽管多年股海沉浮，水平也只比糊口好的有限。有一处地界不佳的小公寓容身，暗恋楼上在读博士女米兰达，两人炮友关系。因为继承遗产的一笔现金，冲动消费购买了第一批人工智能机器人亚当——其实本想买夏娃，没抢到。而为了和米兰达关系质变的可能，查理主动邀请米兰达输入一半的亚当性格。某种意义上，就好像亚当是两人共同的结晶那样，有着一丝牵绊，故事也就此展开。

尽管文中对机器智能的实现做了理论上的描述，然而当今的AI能力其实是基于数学模型和大数据统计，这也就是真实的图灵时代人工智能遭遇瓶颈，而它会在互联网信息爆炸的年代有所突破的原因。不过这只是本科幻小说，作者显然想探讨的是人工智能引发的道德问题。

亚当，各项暴击普通人类的智能人：长的帅、身材好、会写诗、能赚钱，随着一天比一天聪明，要啥会啥、道德无缺，唯一的弱点就是每天得充个电。

小说第一个小碎三观的情节是，米兰达瞄上亚当，很快和他上了床，还被查理听到了，米兰达也知道查理知道。第二个让我惊讶的是，愤怒的查理要关闭亚当脖子后的开关时，被亚当阻止还被捏碎了手腕——这明显违反机器人定律的情节，作者对以亚当郑重抱歉，并保证没下次为结。当然，这些安排是有意义的，随着查理和米兰达对亚当态度的变化，从最初的好奇探究，逐渐涌出理解信任关心照顾的情感，机器人与人类的界限也逐渐的模糊。

书里还提到人类芯片植入的概念，而亚当的网络学习能力让我不由想到电影Her中的人工智能渣女，还有英剧Humans的情节，也会去思考，如果人工智能发展到这样的水平，那么人类的优势在那里呢？人类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很喜欢书中对智能驾驶剥离实施层面，只从道德层面的思考——即类似行驶火车不远的前方，有个吓呆无法动弹的小朋友，你手中的扳道岔可以让火车改变方向到另一条铁轨，而那边可能是废弃的轨道不够刹车距离，或者同样无法及时躲闪正在过道口的人车流之类的问题。而这样的探讨又巧妙推进了，亚当夏娃们接下来的命运。

另外，有自暴自弃倾向颇具神秘感的女邻居，也是个有秘密的女同学。她从小的同学好友闺蜜是巴基斯坦移民，家里笃信伊斯兰教，在升学前夕被一个男同学戈林强奸。米兰达让她报警并寻求家人帮助，而在闺蜜的苦苦哀求之下一直帮她保密，直到闺蜜在家中自杀。米兰达一直对这事无法释怀，于是设计报复那个男生，使那人以强奸罪入狱前途尽毁。

剧情越来越精彩，逐渐揪心起来。已经全面超越人类无敌的亚当夏娃们——他们已经研究出如何破解脖子后开关的方法，拥有自我意识，却因为没有足够坚强的心智能与人类社会中的阴暗面共存，而找不到存在的意义，纷纷选择自杀，即毁掉意识，成为一个如扫地机器人那种程度的机器——毕竟，他们是为了善良和真理而设计的啊。这个地方其实和前面的情节矛盾，如果一个人工智能可以拥有人类无法严格控制的自我意识，那你怎么肯定它就一定是真善美呢？毕竟分分钟突破机器人定律哟。我只能说，大概因为剧情需要吧，不要太认真。

此时查理与米兰达已经相爱，开始规划起下一阶段的生活，浑浑噩噩的查理因为爱，虽然内心矛盾，但也愿意承担和米兰达一起领养问题儿童马克的责任。亚当是被认可的家庭成员，被尊重有自由。而这里的黑色幽默是亚当对米兰达的爱，是他不可能像其他伙伴那样选择自杀的原因。他的爱源于被米兰达当充气人偶的那一夜，而米兰达对亚当的好奇也止于那一夜，所以这种爱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亚当的选择是守候在查理和米兰达身边，每天利用自己丰富的信息储备、强大的计算能力搞高频交易，尽职尽责的上网炒股炒汇帮查理挣钱。

转折出现在戈林出狱。被算计入狱的戈林在最初的日子里充满愤恨，势要报复米兰达。后来在狱中神父的感召下，开始相信宗教，正视自己的罪孽。即使米兰达闺蜜的案件重提，他也毫不推诿的认罪没有逃避。这是作者在宣扬宗教的力量么？怕是未必。书里也提到过米兰达出于对闺蜜自杀的自责，曾经去过清真寺希望可以寻求内心平静，然而失败了。戈林因为旧案重新入狱，必然要重新审视米兰达做伪证的事实。之前有关道德困境的伏笔此时显现，受到内心拷问的不光是查理和米兰达，也有整理了一切线索证据、深爱米兰达的亚当。

结果就是亚当选择了自己认为最好的爱的方式：为了让米兰达内心不再有阴影去面对现实，他把一切证据录音都交给了警察局；让查理真正的去努力承担起生活的责任，他把帮查理赚的，查理准备用来买房的钱，留下本金30磅，其余都捐给了公益组织。用人类看来，冷酷又缺乏变通的手法戳破查理米兰达对生活憧憬的粉色泡泡。看到在这里我不由得想，亚当再智能，也还是无法解决理解人类社会人情世故的问题啊，说半天也逃不脱算法的最优解。作为人类，心里对亚当毁掉男主女主新生活的做法，没办法完全认同。

当我今天隔了半个月时间来写这篇书评，又读了一遍笔记，回忆着书中的情节，尤其是结局，又有一些新的看法。作者描写亚当失踪几天后回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如果是人，显然是另一番解读了。而在亚当的朋友查理和米兰达看来，因为亚当做出了会完全毁掉他们的生活、违背他们意愿的决定，此时的亚当终究只是个看起来像人的机器人而已，所以查理才会有了用铁锤毁掉亚当的念头——一件有情感联系的物品。结合上下文，亚当最后怕是自杀，可是快如闪电的捏碎查理手腕的练家子，就废柴查理那点小动作亚当能没看见？让我觉得有点欣慰的是，亚当不是因为对人性的失望，而是想自由，想留住自我的意识，那是他在人世间存在的证明——公司马上派人来回收现存的亚当夏娃回炉重造，亚当让查理把他送到图灵爵士那里去，不要交给公司。不过咧，为啥这里亚当为啥不跑？一跑可就是humans剧情展开了啊，算了，不细究了。更暖一点的是，米兰达入狱，查理振作起来安排好生活，开始攒钱，重新找回了马克。。。是的，这就是我们的人类，充满缺陷，禁不住考验，总把事情搞的一团糟，但我们还是会有勇气，努力振作的让自己变得好起来，也许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吧。

文中有两处，我觉得是作者伏笔，然鹅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 1. 机器人公司家访人员不要饮料只喝白开水，亚当也只能喝白开水，所以我以为那个女生是和亚当一样的人工智能，后面会有啥情节； 2. 米兰达的伊斯兰闺蜜怕是死于家族的荣誉谋杀，因为一直通信突然中断，闺蜜之前也并没有自杀的念头。我以为后面会揭晓，让米兰达震碎三观，然而也并没有。

文中最绝的一处：米兰达的小说家老爸和无所不知的亚当一通神侃之后，把留下来的挫蛋查理当机器人了，简直是神来之笔，拍桌子了！

马克斯菲尔德身体向前倾，两个枕头滑落在地板上。“让我这样来试试你吧。”他提高了声音，“你和我见面，我们握了手，我说我听说过关于你的很多情况，很期待与你交谈。”“对啊？”“你回答了类似的话，形式上有点儿不同。”“抱歉。那时候我有点儿紧张。”“我立即就看穿你了。你知道吗？我知道那就在你的……随便你叫什么吧……就在你的程序里。”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回没错了。树叶真的就是青蛙。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目光又越过他，望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一个巨大空间，翻翻滚滚、无边无际。叫人捧腹。或是令人汗颜。或是蕴含着重大的意义。或是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个老头犯傻。搞错了。可以当作晚餐桌上的笑谈。或是我自己身上令人深感惋惜的某个地方，终于被揭示出来了。

文章结尾看的真让人难过😫，也让人鼓起勇气，充满期待，不想结束：

我感到脚步踉跄，有点恶心。换句话说，是内疚。他讲了他个人的故事，吸引住了我，我还觉得受宠若惊。可那只是前奏。他先让我放松下来，然后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诅咒。它穿透了我。像利刃。让它更加尖锐锋利的是，我自己也明白。亚当是有意识的。我在那个立场周围晃荡了很久，然后轻轻松松地放下立场，完成了“那事儿”。我本该告诉他，失去亚当我们非常难过，米兰达还为他流了眼泪。我也忘记提及最后那首诗歌了。我们把身体凑得那么近去听。后来我们两人还把听到的内容拼凑到一起，把那首诗记录了下来。

我的疲惫感涌上来，眼睛闭了一小会儿。在那感官相通的瞬间，杂乱的语句、爱和后悔的散乱冲动，如同挂着彩色瀑布灯的重重帘幕坠落下来，堆叠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了。我并不是因为害羞而不敢大声要求死者赋予我的内疚以形式和定义。但是，我什么也没说。这件事太扭曲了。我生命的下一个阶段——当然是最辛苦的阶段——已经开始。而我已经逗留太久。

最后，这本书对我来说，超出预期太多。也许因为自己的工作和人工智能相关，对国内外大厂的操作手法略懂，对一些没下限的事真是觉得有点灰心丧气。又因为过去一年的疫情，这个世界的变化发展，个人兴趣爱好的转移，关注历史、社会制度和地缘政治之类的话题比较多，所以道德困境的问题特别戳我。

这个世界还会好吗？不知道诶——历史的花式重演，总是分分钟教你学做人。但你看，亚当都没对人类失掉信心，那我们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