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首版序言|扬·哈罗德·布鲁范德
任何一个看过哥伦比亚影业公司1998年《下一个就是你》( Urban Legend)的民俗学学者,在看到影片中图书馆那一段时,都会对民俗学的这一研究对象被如此好莱坞式地描述而忍俊不禁。影片中,漂亮的大学生娜塔莉(艾丽西亚·威特饰)怀疑,最近发生的校园凶案是凶手受了都市传说启发所致,她在新英格兰地区彭德尔顿学院的民俗课上,正在研究同类传说。如同一位影评人所言,《下一个就是你》的情节包括了“故事必不可少的、穿着掩饰性别衣服(带帽的外套,而不是遮脸的万圣节的面具)的杀手,从次要角色开始,有条不紊地干掉帅气靓丽的男女大学生”。娜塔莉感觉到了罪案中的民间传说套路,便去图书馆查阅这方面的重要图书,那是一本大部头的《都市传说百科全书》( Encyclopedia of Urban Legends)。在书中,她找到了自己寻求的证据——对最近的杀人案中使用的作案手法图文并茂的描述。
彼时还没有多少相关的书籍,但大约在影片上映前一年,你现在正阅读的这本书,就已经着手准备了。2001年,这部《都市传说百科全书》的第一版,把电影里的虚构变成了现实。《下一个就是你》那部电影后来无甚影响(除了一部水准更差的续集《下一个就是你:最终剪辑》[ Urban Legends: Final Cut]),但“都市传说”这一民间传说文类却继续蓬勃发展,特别是在电子媒体中;而世界各地的都市传说研究也方兴未艾,从而催生了这部第二版的《都市传说百科全书》。
电影《下一个就是你》中所描述的“韦克斯勒教授”主讲的民俗学课,仍然吸引了民俗学学者的兴趣,因为它向无数观众展示了好莱坞眼中的大学民俗学课堂。不幸的是,它是个差劲的样板。韦克斯勒教授只会讲述很多惊悚故事,放一些幻灯片,并鼓励学生们去尝试“都市传实验”,比如吃了跳跳糖之后喝一罐苏打水,来测试一下这样的组合会不会在胃里爆炸。在影片中,漂亮的大学生主角们,坐在教室前排,回答老师的提问,看不到有哪个学生参加考试或者写期末论文。虽然影片中也出现了刊载在报纸上、夹杂着真实采访的期末论文,但那却是捏造的假新闻(写得倒还不错,如果在我的课上,肯定会得到B+的成绩)。
虽然媒体在炒作《下一个就是你》时,把它描述成“注定是最热门的惊悚片”,宣称“那种不寒而栗的惊颤、那只勾魂摄魄的大钩子……使得它从惊悚电影中脱颖而出”,然而大多数影评人却对它嗤之以鼻,其中一位称之为“《惊声尖叫》( Scream)的蹩脚翻版,只是更血腥、更脑残”。另一位影评人莫里兹(Neal H. Moritz)指出,《下一个就是你》是“去年出于同一制片人之手、令人失望的《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 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的克隆版”。在这部被影评人称为“先前惊悚片的跟风之作”的影片中,罗伯特·英格伦饰演韦克斯勒教授,他曾在《猛鬼街》( Nightmare on Elm Street)中饰演费雷迪·克鲁格。
尽管《下一个就是你》只是一部充斥着好莱坞套路的校园杀人狂电影,在介绍本书的序言里,仍然应该提到它,不是因为它在电影和小说的基础上有什么新的突破(除了给只有暴力威胁的传说增添了实际的杀手),而是因为它展现了当代民俗的学术,是如何在某些时候与流行文化发生交集的。影片中包含着装模作样的学术研究,所以在这里我们应当考虑到,《下一个就是你》和其他流行文化是如何处置迅速增长的都市传说的。总之,这部百科全书既可以供民俗学学者也可以供都市传说的爱好者们阅读。这一传说文类的大众化普及,与其原始传统本身一样值得研究。
影片对民俗学术研究的处理,与民俗学学者没有什么直接的干系,但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编剧透露:“我们甚至参阅了所有的都市传说方面的书籍。”(为什么说“甚至”?难道你不认为弄清题材的背景知识是理所当然的吗?)另一个提到学术研究的地方,是在制片人的公关材料中,里面提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彼得·托克斯基(Peter Tokovsky)的课程,以及民俗学家诺林·德雷瑟(Norine Dresser)、帕特丽夏·特纳(Patricia Turner)和我本人的一些著述。电影制片人如何寻找资料、怎样使用搜集来的背景资料,当然是他们自己的决定;据我所知,他们没有直接咨询任何一位民俗学学者。
回到女主角娜塔莉,她差点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在韦克斯勒的民俗课堂上,似乎只有她发觉了都市传说的线索,并知道去图书馆寻找答案。她穿行在阴森无人的图书馆,暗处埋伏着凶恶的清洁工。她找到了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的GR部分,开始翻阅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百科全书”。她确实在书库里找对了位置,因为书架上那本都市百科全书旁边,就是我自己1986年出版的《墨西哥宠物》( The Mexican Pet,在韦克斯勒教授带到课堂上的书中,你也可以认出我1981年出版的那部《消失的搭车客》[ The Vanishing Hitchhiker])。
很明显,1998年的时候,人们就知道了都市传说,凭着寥寥无几的提示和细节,就能确立起这一民间传说类别,并且影片还借助血淋淋的细节对其加以演绎利用。在《下一个就是你》最后惨烈的一幕中,同学布兰达把娜塔莉绑住,并挥舞手术刀恐吓她,叫喊着要把“最喜欢的都市传说‘盗肾’”付诸实践。影片观众们肯定听说过这个20世纪90年代初著名的都市传说,或者在电子邮件中读到过它。同最近的很多都市传说一样,“盗肾”很快从口口相传的“民间”文化,转入流行文化和互联网,从而更加风靡开来。
曾经只有民俗学学者关注的都市传说,至少在《下一个就是你》上映10年前,就已经被公众所知晓。1981年,在伦敦的一个民俗学学会讲座上,当代传说研究的开拓者桑德森(Stewart F. Sanderson)宣称:“当代传说构成了当今最广泛流传、 最受欢迎、 最重要的民俗形式之一,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打动我的最突出的特征,是其由各种各样的人物……,在呈现它们时带来的创造性、想象力与精湛技巧。”
我赞同桑德森的评价,1989年,在我的第四本都市传说著作《作死!再晒一次!》( Curses! Broiled Again!)的题词中,我还引用过这段话。但是到了桑德森讲座30周年、那本书问世22年之后的2011年,作为口头叙事的一个文类,都市传说已经活力大减,开始从口头传统领域中消失(如同幽灵搭车客一样),从民俗文化转移到了流行文化中,被定型、固化、开发、商品化,以多种方式被重新包装。 如今,都市传说最普遍的传播媒介是互联网,比起口耳相传、面对面的传播方式,其“演述”更多地被这种远程电子媒介所重塑。无论如何,我认为都市传说依然是现代“民俗”的一部分,依然值得民俗学学者去研究。
2000年,多家报刊上重刊的一篇文章里写道:“都市传说可以通过口头或者书面传播,但是互联网已经成为传播的主要载体。” 罗伯特·富尔福德(Robert Fulford)是另一位认识到当今都市传说实际上如何传播的人,他不是民俗学学者而是一位加拿大记者,在其精彩的小书《叙事的胜利》( The Triumph of Narrative)中,他满腔热情地将都市传说描述为“民间叙事的最流行的现存形式……一种不自觉的文学艺术,是大众想象的自发结果”。 富尔福德这样总结都市传说的传播途径:
这些故事毫不费力地通过互联网流传,但互联网不应当被谴责。在我们沉迷于万维网之前很久,都市传说就如同风一样掠过大地。如今,网民们在揭穿这些传说的同时,也在扩散它们。(第 68页)
在这部百科全书第一版问世的前一年出版的另一部拙著里,我谈论了当时扎针伤人的虚假信息是如何扩散并被揭穿的。我总结说:“也许这就是都市传说真实的未来:可疑故事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然后又在互联网上被快速地揭穿否认。” 5我当时是半开玩笑的,但也许并非戏言。一则谣言或故事“在网上病毒般扩散”,随后“在网上被证伪揭穿”,似乎是最近很多都市传说的必经之途。
在此需要清晰地加以说明的是,我所谈论的都市传说,指的是所有那些稀奇古怪、异想天开、99%不足为凭,却又有可信度的“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它们过于奇特、过于蹊跷,以至于在其讲述或声称的发生地,都很难让人字字当真。这些故事与日常事务相关,如旅行、购物、宠物、保姆、罪案、事故、性、生意、政府等。尽管这些故事号称是真实事件,也通常与特定的地点相关联,但都市传说实际上是会迁移的,同所有的民间传说一样,它们也会有不同的异文。都市传说的来源通常是“朋友的朋友”,其叙事结构常常是先设下迷局,然后情节突然逆转破局,故事随之戛然而止。我强调非正式定义的故事,并没有包含缺少情节的谣言、八卦、假消息之类。虽然这些东西与都市传说有些共同的特点,但从学术上而言它们并非同一文类,尽管有少数很接近的例子,值得在本书的一些词条中提及(这里并不包括着陆的火星人、外星人劫持、麦田怪圈、牛群虐杀、特异功能、信仰疗法、大脚怪、尼斯湖水怪之类的故事)。
简言之,都市传说是民俗学学者搜集和研究的、有着众人皆知的名称的现代叙事,例如“丢失的奶奶”“下水道的鳄鱼”“后座杀手”“微波炉中的贵宾犬”和“艾滋病玛丽”等。
有些传说,民俗学学者们从口头传统中已经搜集不到很多了。我们或可将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称为都市传说——作为主要的当代民俗文类——的黄金时代,那时每个人对此都津津乐道。正如桑德森在1981年观察到的,“老人和年轻人、识字的和文盲、受过教育的和没受过教育的人们”都在讲述都市传说。
在那时的民俗刊物上,与传说有关的论文中有很多故事文本,或者故事摘要,学术会议论文也是如此。还没等民俗学学者们研究完“包裹里的死猫”“结实的水泥凯迪拉克”和“被噎着的杜宾犬”,风靡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新故事又接踵而至,如“电梯事件”(1981年开始)、“墨西哥宠物”(1983)、“作死!再晒一次!”(1987)和“兔子复活”(1988)。我注意到的新近广为流传的都市传说是“盗肾”(约1991年开始)和“饼干子弹”(1995)。在数月内,这两个传说主要在互联网流传,也在流行文化中作为虚构故事被提及。
在20世纪40、50年代,美国民俗学学者开始搜集和研究“都市信仰故事”时,认为它们大都是通过口头流传的。很多头一批的搜集者是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学生,他们注意到这些传说在校园里流传。这一领域早期的重要著作,是由这些民俗学家完成的:欧内斯特·鲍曼(Ernest Baughman)、理查德·比尔兹利(Richard K. Beardsley)、博特金(B. A. Botkin)、理查德·多尔森(Richard M. Dorson)、罗莎莉·汉基(Rosalie Hankey)、威廉·休·詹森(William Hugh Jansen)和罗素·雷沃(J. Russell Reaver)。畅销书作家如贝内特·瑟夫(Bennett Cerf)、亚历山大·伍尔科特(Alexander Woollcott)和一些报纸专栏作家,也充当了记录、宣传这些传说的早期角色(有关早期代表性的研究,可参阅书中这些词条:“车里的尸体”“致命的入会仪式”“幽灵马车夫”“毒衣”“消失的搭车客”)。伍尔科特颇有先见之明地命名了“消失的女士”故事,并将它当成“正在形成的民俗标本”,试图通过记者们的接龙追踪来探究其来龙去脉。在博特金、多尔森等学者的指引下,民俗学学者们终于认识到,有大量的口头传统的都市传说,正在生气勃勃地通过口头和书面传播。
贝 迪(J. Beatty) 在《 星 期 六 评 论 》( Saturday Review) 上 撰 写《信风》(Trade Winds)专栏多年,他在1964年7月4日的专栏中,刊登了“裸体主妇”这一都市传说,不过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他后来承认了自己的疏忽,在1970年11月的《时尚先生》( Esquire)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有趣的故事”(Funny Stories)的文章,描述了他是如何领悟到传说的特点的:
在伊利诺伊州霍姆伍德,我有个认识的人,告诉了我发生在她朋友身上的事情。那朋友是个家庭主妇,她去地下室洗衣服,洗着洗着,她脱下身上穿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在等的过程中,她拿起扫帚,决定清扫窗户上的蜘蛛网。为了保护头发,她抓起边上的一个橄榄球头盔戴在头上。正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并喊道:“查水表的!”她赶紧抓起一件浣熊皮大衣穿在身上。抄表员没等回话就走下楼梯,用手电筒照了照水表,记下读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要离开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主妇,说道:“希望你的球队能赢,女士。”
后来在某个场合,我重述这个故事,说它发生在“伊利诺伊州我朋友的朋友的身上”以增加可信度。别人告诉我有家全国性杂志已经刊载了这个故事。我不信,但人家后来给了我一份那本杂志 1961年 3月号的剪页,说那件事情发生在康涅狄格州的东汉普顿。后来我找到一个机会,询问了伊利诺伊州霍姆伍德那位声称自己的主妇好友曾遇此事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人会把她当成说谎者。这类事件的问题在于:它真的发生过吗?但这是一个没有多少人会问的问题。
在1983年10月26日贝迪给我的信中,他补充了剪页的信息,是来自《读者文摘》( Reader’s Digest,参见“裸体主妇”词条),他还承认:“我很高兴看见兰德斯(Ann Landers)几年后也上当了。”
我自己对都市传说本质的领悟,发生在1959年5月,那时作为印第安纳大学多尔森教授手下的研究生,我正在帮忙校对他那部将于年末出版的《美国民俗》( American Folklore)一书。在最后一章“现代民俗”中,多尔森举例讨论了“无处不在的百货公司传说……‘包裹里的死猫’”。就在我们忙于编书的那一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当地的一份报纸《电讯先驱日报》( Daily Herald-Telephone)刊登了一个类似的故事,声称是印第安纳波利斯一位记者的朋友的真实经历。我从报纸上剪下了这个故事,它是我搜集的第一个故事文本,后来渐渐与其他故事汇集成源自无数渠道的大量都市传说文本的档案库。我认为很有意义的是,这个最初的例子,是一则口头流传于社区的故事的报纸报道。
1965年,一部有趣的都市传说小集子出版,作者是帕罗什蒂(J. S. Parochetti),内容是基于她自1963年起,在印第安纳州拉斐特的普渡大学读书时所搜集的故事。很明显超前的是,帕罗什蒂用磁带录音机记录了传说,听写了文本,并为之设计了一个分类系统,文章中还包含了讲述者的姓名、年龄、家乡等资料。她将自己搜集的材料简称为“恐怖故事”,并冠以不同于后来民俗学学者所用的名称。但是并不难识别出,像“神秘汽车追踪的女人”“独处的两个姑娘”或者“在宿舍被割喉的姑娘”这类故事的标题,是著名的都市传说的早年样本。帕罗什蒂在文中提到,她从22名讲述者那里搜集到了18个不同故事的50种异文,讲述者大都是普渡大学的本科生,其中有18人是女生。她的采录方式既有小组讲述,也有事前摸底的一对一的讲述。除了故事本身和她的统计,帕罗什蒂对讲述者的讲述风格和意义也做了一些很好的评论。
通过戴琳达(Linda Dégh)教授和她的学生们的努力,在20世纪60年代末,印第安纳大学取代普渡大学成为都市传说搜集和研究的中心。戴琳达和学生们从1968年起,开始在《印第安纳民俗》( Indiana Folklore)刊物上发表他们的成果。随后几十年,对都市传说的兴趣在美国和国际民俗学学者中不断扩散,了解其历史的最好途径是阅读个别传说和国家的词条。都市传说研究的里程碑事件,理应包括詹森1973年发表题为“出人意料的惊奇”(The Surpriser Surprised)的文章,本人1981年出版《消失的搭车客》,1982年召开首届“国际当代传说大会”,1988年成立国际当代传说研究会(ISCLR),以及1993年贝内特(Gillian Bennett)和史密斯(Paul Smith)合作出版《当代传说:一部民俗学的参考书目》( Contemporary Legend: A Folklore Bibliography,包括1116个词条)。有关国际都市传说的记录在持续增加,特别是在澳大利亚、比利时、英国、芬兰、法国、德国、荷兰、爱尔兰、意大利、波兰、苏格兰、南非和瑞典,丰富的资料陆续出版。在阿根廷、中国、冰岛、以色列、日本、墨西哥等国的新材料和个人交往,使我得以增加或补充关于这些国家的词条。然而,尚有很多国家的都市传说,未被认识、搜集和出版。随便转动一下地球仪,我就想,谁来报告巴西、智利、埃及、希腊、海地、印度尼西亚、伊朗、肯尼亚、尼日利亚、葡萄牙等国家的都市传说?我毫不怀疑,几乎在每一个国家都可以发现都市传说;需要做的就是,在每一个地方,都有人开始关注追寻它们。
从我们提到的一些著作的书名来看,很明显,并非所有的民俗学学者都使用“都市传说”一词。国际当代传说研究会在其宗旨和会议公告中,一直给它加括号;《当代传说》( Contemporary Legend,国际当代传说研究会的刊物)的内封上如此表述:所谓的“现代都市传说”。1998年在这份刊物上,英国民俗学家杰奎琳·辛普森(Jacqueline Simpson)发文攻击此词,她断言:“一般而言,作为一种文类的定义术语……‘ 都市’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美国民俗学家比尔·埃利斯(Bill Ellis)则较为务实,在其《民俗学:一部信仰、习俗、故事、音乐和艺术的百科全书》( Folklore: An Encyclopedia of Beliefs, Customs, Tales, Music, and Art)的“传说,都市”词条中,仅如此述及此词:“一个通俗术语,指有关现代生活某些方面的叙事,讲述者信以为真,但实际上是不真实的。” 很多民俗学学者选择的术语——“当代传说”——也有它的问题。但是它确实可以找到一个正统的依据(正如桑迪·霍布斯[Sandy Hobbs]所指出),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在其1925年的杰作《了不起的盖茨比》( The Great Gatsby)中,使用了这一术语,用法多少与现代民俗学学者类似:
盖茨比的坏名声,通过接受了他的款待而成为他的经历的权威的千百号人传播开来,并且整个夏天都在扩散,直到他差一点成为新闻人物。各种当代传说,像“通往加拿大的地下管道”之类,都和他挂上了钩,还有一个长期流传的谣言,说他根本不是住在一座房子里,而是住在一条船上,船看上去像座房子,并且沿着长岛海岸秘密地来回移动。
在法国,“当代传说”(包括该名称和这个概念)的历史更悠久。让 -布鲁诺·勒纳尔(Jean-Bruno Renard)指出,法国杂志《美人鱼 》( Mélusine,1877—1900) 便 有 个 固 定 的 专 栏 名 叫《 当 代 传 说 》(Légendes contemporaines),而1886年的《民间传统杂志 》( Revue des traditions popularies)也有一篇文章提问:“难道都市里就没有像乡下那样的民间传说吗?”这些法国期刊谈论的当代传说中,包括了一些政论故事,是“舞厅中的魔鬼”的变异版本,还有残害儿童的传说。勒纳尔在文章的结论中断言:“检索旧民俗学期刊对今天的学者依然有用,因为从中可以找到许多和当代传说相似的故事。”
在关于术语和定义的争论中,从第一本故事集和专著的命名开始,应该是“当代”“现代”还是“都市”的传说研究,学界一直以来都莫衷一是。其中对于“传说”一词倒没什么异议,但是其前面的修饰语,到底是“现代”“当代”还是“都市”,则没有定论。由于对所有这些术语的缺点都感到颇为沮丧,阿兰·邓迪斯(Alan Dundes)在1993年提出干脆叫“20世纪晚期传说”。 12这个叫法的可行性自然是很低的,甚至在这部百科全书的第一版出版之时就已经不能这么叫了。在2011年国际当代传说研究会的年会(第29次全会)上,有一篇论文的题目是“有当代传说这一回事吗?”(Is There Such a Thing as the Contemporary Legend?),这暗示着一种更为激进的观点,即认为都市传说作为一个类别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虽然当时我没有参会,但我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就我所知会议如常进行,因此可能答案是肯定的)。“都市”一词似乎胜过其他的词而被常用,词类研究者大卫·威尔顿(David Wilton)提供了一个有用的看待这个词语的角度,他认为都市传说是“由生活在我们现代都市化社会中的人们所讲述的故事,通常有劝诫的意味”。威尔顿如此高明的解释,我连他书名中把“神话”和“传说”混为一谈都可以原谅了(有关定义和术语方面的问题以及更多的参考资料,参见书中相关词条)。
无论学者们的分歧是什么,现代人已经普及并利用了“都市传说”这一术语,这些人包括儿童读物作家、成人流行故事选集编辑、专业的说书人、广告和电视作家,以及前面提及的电影制片人。在流行文化中,“都市传说”是人们选择的术语,而所有这些传统的口口相传的现代传说的衍生物,都在这部百科全书中占有一席之地。
近年来,媒体也热情地接受了都市传说的一般概念,将诸如都市神话、都市民间传说、 恶搞等该术语的多种变异形式应用于各种各样的现象。从近些年的媒体传播中我们可以找出几百个相关的例子,但我这里仅举几个2000年末关于公众对都市传说的认识的例子。9月19日,一篇关于纽约州共和党参议员候选人里克·拉齐奥(Rick Lazio)的文章称,他例行巡回演说中的一段关于学校纪律问题的逸闻“相当于一个都市传说”。9月28日,一篇关于悉尼夏季奥运会开幕的报道说:“这已经成为奥运会的一个都市传说了……在奥林匹克公园门口,据说保安人员都会没收游客手中的百事可乐瓶子。”(因为可口可乐是其官方赞助商,而百事可乐不是。)11月23日,一篇关于企鹅“盯着飞机的时候是否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的新闻报道,援引了一位科学家的话:“恐怕这只是一个都市神话。”在2000年里昂比恩服装公司的度假旅行目录中,推荐去巴黎时的着装风格的那一页写道:这是“都市传说的风格,……酷酷地来到光之城巴黎”。在圣诞专辑动画片《小驯鹿奥利弗》( Oliver the Other Reindeer)中,驯鹿鲁道夫的故事只是“那些都市传说中的一个”。显然,民俗学学者的“都市传说”一词已被广泛接受,但它在媒体使用中被彻底重新定义,转而指可疑的奇闻轶事、谣言、错误信息、广告炒作和笑话等形式。当民俗学学者看到当代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史蒂芬·杰伊·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在他广受欢迎的《自然史》( Natural History)杂志的专栏中使用这个词时,真是既兴奋又有点沮丧。古尔德这样动人地写道:
有一个人类心理学的奇怪原理,它被大量的撒谎者所熟知和利用,从巴纳姆这样可爱的咆哮者,到戈培尔这样邪恶的煽动者,不一而足。这个原理就是,即便是最愚蠢的谎言也可以通过不断地重复来赢得信任。在当今美国人的说法中,那些重复宣称的“真实故事”——如果足够温和,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却包含着“从上帝口中传到你的耳朵里”那样至理名言般的力量——便属于“都市传说”这一迷人的领域了。
民俗学学者可能会反对说,都市传说的讲述者通常不是故意撒谎,他们仅仅是在传递他们认为是事实的东西。然而,我们应该赞扬古尔德,因为他指出“重复”是传说传播的一种常见形式,而且都市传说是“迷人的”,这一点我当然同意(幸好他没说“都市神话”)。然而,古尔德这篇文章有一个问题,他脑海中的例子,即“科学家说我们只用了大脑的百分之十”——这样的话没有任何叙事元素,因此更像是谣言或戏仿,而不是传说。实际上,把它放到“错误信息”的类别中可能最合适(或者如果这句话碰巧是真的,也可归为“琐事”,但显然这不是真的)。
在大众媒体中能恰当地使用“都市传说”这个词的是《超速挡:美国卡车司机杂志》( Overdrive: The Magazine for the American Trucker),真有些出人意料。 15作者讲述了好几个都市传说,在这些传说中卡车司机都充当了好人、坏人或胜利者的角色。值得注意的是,作为资料来源,作者列出了真实姓名和一本漫画书,那是一本最近流行的非正式出版的集子,同时还有三个都市传说的网站。民间、学术和流行资源完美地融合,这可谓21世纪都市传说的题中之意。
其他的例子,无论好坏,都不赘述了。我想说明的是,民间传说的普及和再创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事实上,这是不可避免的。从格林兄弟到迪士尼,欧洲的童话故事都是如此。民歌也一样,因为大多数现代人只能通过专业的表演者和唱片才能欣赏到,万圣节和其他几个以前的“民间”节日也不例外。而传统的原木建筑,小到简单的民居小屋,大到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大型设计款原木度假屋,点缀着爱达荷州的太阳谷、科罗拉多州的维尔和犹他州的鹿谷等豪华滑雪场周围的景色。它们都是经过普及和再创造的。
口头传统的都市传说的消失(或至少是衰落)并不意味着它是个死去的类型,并不意味着当代传统叙事对民俗学学者来说已经没有研究价值,或者说都市传说一旦汇入大众文化就乏善可陈了。1984年,德国民俗学家卢茨·罗里奇(Lutz Röhrich)问道:“第二或第三‘版’的民俗文本有什么意义呢?”他指的是,口头民间传统是第一版的文本,民俗学学者搜集的材料是第二版,而当这些传统进入更广泛的媒体和商业化公共领域中便是第三版了。这样的发展没有使罗里奇灰心丧气,相反,他敦促人们去研究民间传统,因为这些传统“一旦被翻译成其他语言,就会成为电影和电视节目的主题,成为益智娱乐而声名远扬”。这里罗里奇对传统民俗发展的评价完全可以延伸到都市传说的研究中,因为它们也已经从口头流传进入互联网时代和更广阔的天地。
在民间传说的集子和档案中,有大量的传说资料等着我们去分析和解读。民间传说的商业化过程和产品,以及都市传说的普及值得民俗学学者关注。网络谣言和传说的传播已经为我们开辟了另一个新的研究领域。而无数警诫故事正以不同的方式到处流传,比如针和香水之类的攻击、电子邮件税、被做了手脚的自动取款机和付费电话投币口、路怒的事故、加油时手机引起的火花、超速监控区的经历、婚礼上一次性相机的恶作剧,等等。谁知道都市传说传统冒出来的下一个故事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