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我们更需要哲学来平衡
文 / 姜宇辉
对于哲学,一般的爱好者和普罗大众最常提的问题恰恰就是:哲学到底有什么用?
然而,多少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这些以哲学为志业的学者对这个问题却总是回答得差强人意。有些人抱着一种轻视乃至高傲的态度,觉得“用”的问题对于哲学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甚至无关痛痒。哲学,如果说真的有一个终极的追求和目的,那恰恰就是“真理”。哲学家,就是要一辈子殚精竭虑,去求一个真,去究一个底。至于这个真理到底能在人间产生什么样的作用,能够为种种现实的事务提供怎样切实的引导,哲学家可以去关心,但前提是不能本末倒置,不能荒废了自己的“求真”大业,进而迷失于种种“用”的计较之中。毕竟,在柏拉图的意义上,真理既是理念(Idea),又是理想(Ideal),它必然是远远高于、超越于现实之上,但正因此,它才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或许我们对于哲学家的期待本来就是:你们放心放手去踏上求索的征途吧,至于“用”的问题,就留给我们这些凡人俗人来操心吧。
“真”与“用”这个原初分立,本来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哲学家们可以看淡人间之用,他们方可以更自由洒脱地追寻真理之路。但是随着历史进程的展开,真与用之间渐行渐远,甚至变成了两股截然对立的力量,这或许就多少有些偏颇,甚至误入歧途。仔细想来,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年代,当那些开创历史的哲学英雄以真理来对抗智者们的“意见”之时,可并没有完全忽视乃至贬低“用”这个向度。他们之所以暂时搁置种种世俗之用的考量,这首先可能是因为沉思冥想占用了大半人生的时间,确乎无暇去思考那些“琐事”和俗事。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在他们看来,真理本身就具有一种用,而且是终极大用,是所有“用”之中最有用的,是足以为各种“用”提供最高目的和标准之“用”。简单说,当哲学家将真理呈现于人间之际,这个呈现本身就足以照亮整个世界,就足以为人类的社会和历史提供最根本的指导和指引。
所以,用也是有等级的,有层次的,甚至有价值的高低。有终极的大用,也有雕虫“小用”。这样看来,那些质疑乃至诋毁哲学之“无用”的好事之徒,似乎从起点上就错了,错就错在,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用”也有各种各样的形态,高下有别的等级,仅仅从现实之用的角度来看,哲学确实是不大有用的,甚至往往跟“用”背道而驰。但为何一定要用现实作为镜子来照哲学呢?为何不能反过来用哲学之镜来照亮现实呢?这样一来,相信明眼人顿然间就会参透真相:原来,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恰恰不是名、利、权,而更是“真”啊!我自己也经常喜欢跟学生和读者清楚明白地强调这样一个意思,那就是,关于人世间的种种困惑,其实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早就已经给出了深刻的洞见和明确的答案,而你们之所以始终对这个要点将信将疑,那要么是因为你们读了听了“假的”哲学,要么是因为你们有心向哲学,但却苦于不得其门而入。
这,才是我们这些研习哲学的所谓“专家”真正应该做的一件“专业”的事情,那就是给身边的人们更多切实的引导。想来,苏格拉底当年之所以要花费那么多时间苦口婆心地启蒙雅典的青年,也确实是因为,如果他不做这个重要的工作,那么年轻人就会在那些智者的蛊惑之下逐渐偏离真理之途。这绝对是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所以,在我们这个媒介发达的数字时代,哲学学者就更应该以专业的背景和扎实的素养来“反哺”社会,因为,如果我们不做这个工作,那么,哲学就会淹没在各种肤浅而误导的“意见”之中。
但正是这个现实之“用”的维度,恰恰在今天那些禁锢在学院中的学者们身上普遍缺失。在他们看来,韦伯意义上的“志业”似乎早已简化、退化为一种“职业”。“做哲学”,似乎也就变成了认认真真做的“一件”事情,就像是埋头从事一个项目,就像是敬业地完成一个任务。他们不愿意、不屑于跟大众去讲哲学,去讨论哲学,他们只愿意跟“同行专家”进行“学术”的研讨,因为毕竟,这会为他们的“职业”提供一个非常确实可靠的“认证”,由此一步步顺利登上职业的阶梯,从讲师到教授,再到各种头衔光鲜的某某“学者”。今天,我们似乎越来越忽视乃至刻意遗忘了苏格拉底当年开创的艰苦卓绝的哲学对话之伟业,我们甚至要每每搬出“无用之大用”这样模棱两可的借口来搪塞社会,来开脱自己的责任,似乎只要关在书斋里面读书就好,似乎只要战战兢兢地遵循学术规范就行。一句话,我们越来越缺失的,似乎正是让思想面对活生生的生命的力量。
就此而言,《新哲人》这本杂志的取向是我自己非常认同和推崇的,因为恰恰和我这些年来做的工作不谋而合。看到有越来越多的专业学者开始认真诚恳地将哲学带出书斋,带向人生,进而化作实实在在的洞察和启示的力量,这绝对是一件相当令人欣慰的事情。固然,“新哲学”并不能算新了,而且往往多少带有贬义。晚近法国和德国的两波以新哲学为名号的潮流似乎都不大为学界所认同。比如,当红的哲学才子,德国的马库斯·加布里埃尔就曾被讥讽为“电视哲学家”,那意思无非就是说,他只会做秀,不具真知。但我反倒觉得,这个嘲弄之语说出了几分真相,因为这个时代的哲学,确实鲜明地打上了电视、电影、网络甚至游戏等等主流媒介之印记。当然,我们都还清楚记得德勒兹和加塔利在《什么是哲学?》中的著名断语,真正的哲学是与“传播(communication)”泾渭分明,水火不容的。
说得直白一点,要想在各种传播媒介的平台之上去认真严肃地讲述、探讨哲学,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但或许,德勒兹他老人家低估了现实的严峻。在他和好友合著这最后一部作品的年代,互联网都还不太发达,人们还是更习惯于从书本之中去获取知识。但到了这个后人类和加速主义的时代,不仅读书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即便是“读”与“思”这些根本性的精神活动,也早已深深地陷入到数字和算法的“座架”之中。看看那些公众号推送的哲学文章吧,好像不画出重点句就根本读不下去,好像大家都匆忙到只有时间撷取几个片断的结论,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展开一个真实的思辨进程。再看看B站上面的那些哲学的视频,也似乎早已将表演和景观的视觉语言作为自己的“充足理由”,有没有道理有啥重要的,“好看”就行了呗!各种视觉特效,满屏的弹幕攻击,才是真正的要点:“老师,我在B站上看德勒兹呢!”在愤懑中毅然辞世的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第三卷中曾发人深省地说,今天的“意识犹如(comme)电影”。而我们也确实不妨引申一句,今天的“思想也犹如B站”。
而面对这些“新”状况,哲学本身又怎能不以“新”的方式和态度去面对?“新哲人”之“新”,并非在于他们总是求新求变,迎合大众媒体的口味,甚至将自己化身为“思想时尚”的代言人。这里的“新”更带有福柯和阿甘本意义上的“当代”的强烈意味。真正的当代人,绝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随波逐流,而是要在阿伦特的意义上对当下给出一个明确的哲学的“判断”。这样一种判 断,首先当然来自深厚扎实的哲学阅读和思辨训练,但同样也必须鲜明指向当下的现实,对抗各种媒介对于思想的捕获、同化和操控。因此,新哲学恰恰就新在它对媒体的一种迥然不同之“用”,不是“顺用”,不是缴械投降,而恰恰是“逆用”,是重新用真理之理由来对抗,甚至来逆转、改造媒介景观之逻辑。
由此我觉得《新哲人》汉语版这第一期的标题就极具意味。平衡,既是自柏拉图和斯多亚以来的哲学践行,同样也是尼采倡导的生存美学。毕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的经典形象就是走钢丝的人,而这又与本期MOOK(杂志书)第10页的那张图片不谋而合。法国学者卢迪内斯库曾写过一本颇为畅销的书《风暴中的哲学家》(Philosophy in Turbulent Times),真的是颇为恰切。我们所身处的,似乎正是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而如何再度呈现哲学之大用,如何以求真之道来引领平衡的人生,不迷失,不盲从,不绝望,这绝对是值得所有真爱哲学的人认真思索的一个大问题。对此,《新哲人》这本MOOK或许已经给出了一个相当出色的答案,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