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未完的演进史

书目: The Tree of Knowledge: The Biological Roots of Human Understanding 作者: Humberto Maturana & Francisco Varela 关键字: 系统思维，认知论，进化论，生物学 学术推荐度：+++++在系统思维、管理学和社会科学都多有引用，迟早得读 阅读愉悦度：+++++插图和思维图很不错，但文字就...请见文末吐槽。

有一种书，读的时候心潮澎湃，字里行间都能读出新的思考。仿佛近视眼获得了一副精确验光的眼镜，瞬间获得了可以看清楚世界运行规律的视角，生活里曾经说不清道不明却觉得有点蹊跷的疑点都得到了解答。但合上书卷，又瞬间回到原点。刚刚得到的那些启示、那些自洽的逻辑，第二眼望去觉得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理应如此”，想来毫无出奇之处，而“戴上眼镜”之前的迷惑和困顿也都变得难以理解，仿佛失忆一般。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的重度拖延症开始急性发作。刷完了facebook instagram，wechat清光了所有group的红点，clubhouse的房间也扫了几屏，面前的这本《The Tree of Knowledge:The Biological Roots of Human Understanding》还是不知该从何写起。

翻翻读书笔记，看到这句话： “Only when our structural coupling goes awry in some dimension of our existence do we realize (if we reflect on it) the extent to which our behavioral coordinations in the manipulation of our world and communication are inseparable from our experience. These breakdowns in some dimension in our structural coupling are common in our everyday life, from buying bread to bringing up a child. They are instances of change in the direction of our ontogenic structural drift in an infinite process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这句话有点绕口，现在可以略过，读完本文或者本书再回来看，可能会恍然大悟）

心里咯噔一声——读完这本书所经历的震荡、平静和“失忆”，不就是“我”这个系统接受了外界的刺激，经历了内部的调整，重新取得新的平衡，完成了一次“个体发展史”的结构转向(ontogenic structural drift)？当下的我还是第一人称的我，但作为理解世界的出发点的我仿佛一部望远镜，刚刚加装了新的、不能移除的滤镜——不仅不同以往，而且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慢慢从头解释。

1. Autopoiesis: 生命是自生、自限的系统

旅途从生命体(living being)的定义开始。这是一个可以引发无数学术讨论的问题，但在这里，作者的定义是生命体是一个“自己生产自己“的系统，而系统的边界须由系统内部产生，并参与系统运作。打个比方，人每天吃喝拉撒，但人体的构成（细胞）和边界（皮肤细胞）都是由人体这个”机器“通过与外界的能量和物质交换而生产出来的。反之，在玻璃皿里进行的化学反应，无论多复杂、有多少“回路”（cycle），都不构成生命体，因为“系统”的边界——玻璃皿，是在”系统“之外产生的。这样一个”自己生产自己“的系统，被称为”自我生成“的系统(autopoietic)。

“自我生成”的概念并不只限于生命科学，也可以延伸到人类社会领域。抽象的来说，某文化也是一种“自我生成”的系统，其中的语汇、沟通方式等等构成相互交错引用与相互影响的网络关系。是否属于某种文化或者亚文化，是由相应的“沟通”（语言或非语言）与其他文化的元素之间的关系、以及与其他文化之间的差异来决定的。文化的发展壮大不是由属于这一种文化的人数来决定，而是体现在文化的丰富程度——如果“沟通”是文化的元素，则体现在它所涵盖的方面、不同场景的演绎，等等。文化的进一步发展（自我生成系统的扩张）可以进一步形成“子文化”，也可以因为缺乏生命力而逐步消亡。

正因为”自我生成“系统的边界是内生的，并且参与系统的运作，因此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动态的、弹性的。这是生命体能够差异化、能够适应环境的根本前提。

2. Heredity: 生命的延续与差异

要了解生命的演变如何在延续血统（lineage）特征与差异化之间取得平衡，就必须了解生命繁衍的原理。在这里，reproduction繁殖，特指以分裂方式的繁殖。reproduction区别于replication复制（如流水线上生产的一模一样的汽车），也区别于copy复制（以同一个样本反复“复印”，虽然有所不同，但都不会离原件差别太远）。作者通过详细的分析细胞分裂的步骤，说明了细胞是如何在一分二、二分四的过程中既能通过DNA保持部分血统特征，又产生了次次不同的差异性。

这样微观层面上的分裂繁殖，造就了宏观上亿万年演化之树的枝枝叉叉，每一个枝杈既不是完全一样（replication），也不是同一源头的反复不完美复制（copy），而是一旦产生，就独立与进化树的上一层和隔壁的枝杈，再分发出更多的枝杈。

3. Structural Coupling: 个体与环境互相配合发展，并形成独特的演化路径依赖

分裂繁殖解释了血统的延续为何可以产生不同，但为什么会产生不同，则要说到Structural Coupling的概念。有人按照计算机、软件的术语翻译成“结构耦合“，其实说的就是个体与环境之间互相配合、相互影响的过程。从生物学的角度，”环境“可以是细胞液的浓度、温度等等，适应所在的环境会促使细胞的组成部分之间产生特定的关系。而当环境有所变化，细胞组成部分（细胞核、线粒体、核糖体等等这些）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变化，来适应环境的变化。

在这里很重要的一点，是环境变化只会“导致”或者“激发”个体（如细胞）内部的变化，但个体内部产生怎样的变化来适应环境，是由个体本身现有的结构和相互关系来决定的。个体内部已有的结构不同，适应环境所达到的新的平衡状态也会有所不同。同时，个体的变化也会反过来导致环境的变化。

在个体与环境的相互配合如何从短期的变化进一步变为长期的变化（类比基因的代际遗传）这一点上，Gregory Bateson在Mind and Nature: A Necessary Unity一书中有更详细的推测。同样的思路可以体现在一个当下香港应对COVID19的例子上。

当COVID19升级成为全球瘟疫（环境变化），个体的行为发生了变化，比如social distancing，与陌生人保持1.5m距离，尽量减少在外用餐（个体变化），这一变化引致了环境相应变化，比如餐馆不再提供满员的堂食服务，转而更多发展外卖业务，促进了外卖网站的快速发展，包括app的升级、服务器升级、骑手队伍的壮大等等（环境变化）。当social distancing持续一段时间之后，这些投资力度就会更大，其中一些是无法撤回的。因此，就算有一天COVID19绝迹人间，外卖业务已经发展到一定规模、消费者也培养了外卖的习惯，更多的御宅族有了生存的空间（个体变化）。反过来，新的消费习惯和御宅族的存在会使得已经扩容的外卖业务模式继续存在下去（环境变化）。个体的习惯与环境之间达到了新的平衡，并且这一改变很可能持续下去，并成为下一次“进化”的起点。

4. Natural Drift: 局部平衡的演进与生存考验

每一个个体所赖以生存的环境，既是宏观环境的一部分，同时也有局部环境特有的特征。比如地球上的生物都受同样的重力作用，但日升日落的时间、当地的山川河流水源食物来源、已有的物种和竞争物种等等，这些都会成为局部环境。正是因为局部环境所存在的差异，加上生物与局部环境之间互相配合(coupling)，才造成了我们现在看到千差万别的物种。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

这样的演进也有可能不可逆、存在路径依赖。从系统的角度来说，这很好理解，经历了第一轮与环境的配合发展，系统内部已经有了不同的结构和关系。而第二轮环境变化在系统中导致的变化，是基于完成了第一轮配合发展的系统结构。就好像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书里写的是文化的背景、家庭的环境、从小到大的经历。我们对于当下事件的理解和反应，是会极大程度受到过往经验的影响，而这一正在经历的事件，也会和我们的理解和反应一起，成为个人历史的一部分，并影响下一次的理解和反应。

从某个角度来说，对于物种如何一步一步的与环境共同演进的理解，让我们了解到每一个物种都不只是一个当下的存在，而是亿万年从生命起源到今天，这一支血统所经历的环境与事件共同雕琢完成的一尊雕塑。自然选择没有目的性，适应的就活下来了，不能适应的都灭绝了。而我们眼前的这尊过于复杂、难以厘清因果的雕塑，展示的是在各种局部环境的变化之后，通过了无数自然考验的结果。这个测验的成绩是非常局部和片面的——但凡其中经历了不同的环境或是变化，眼前的这尊存在都可能早已灰飞烟灭。但存在本身已经是最好的明证，是即使从“我“的角度、”我“的历史、”我“的经验不能理解，仍然必须尊重的存在。这个”我“，可以是人类这个物种，也可以是作为社会中个体的我。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因为它代表的是对它所经历的环境、以及它的祖祖辈辈所经历的环境的适应与存活。

书中插图：以山上流下的水来做比喻。生命起源于山上的一个点，但在下山的过程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自在各自的局部环境里想办法，最终造就了同一起源但迥异的物种，以及一路经过所产生的“进化树”

5. 每个人都是一部有偏见的、未完的演进史

对这一点的理解让我醍醐灌顶。说起来也许只是”尊重不同“这四个字。但背后蕴含的是对于演化史和个体作为系统如何运作的全新理解。尊重不同，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演化的机制决定了每一个个体必然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这种不同不只反应在这一瞬间的存在状态，对某一件事的思路、看法，更体现在认知上。外部变化只能通过内部结构起作用，既有的经验、过往的体验、所受的教育、甚至夸张一点被灌输的价值观，这一切都作为系统内部的结构，等待着与外界的事件发生新的连结。结构不同，所产生连接的方式也截然不同。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就是不会明白，这也是由已有的结构决定的。

Drawing Hands, M. C. Escher

因此，我们需要理解并尊重的，不仅仅是这一霎那的不同，更要明白”我“所看到、所听到、所产生的理解，只是”我“的理解，正如”他“所看到、所听到、所产生的理解，也只是”他“的理解。每个人都有固有的盲点，相互理解永远是片面的，好像两片部分重叠的云彩，并不会完全一样。

或者，不只是理解和尊重。一个生命影响另一个生命，是环境对个体的影响，必须要通过个体内部的结构产生作用。就好像”鸡同鸭讲“，一味的输出价值观是不会被接受的，只有尽可能了解被影响、被说服对象的内在结构、思维方式，从对方的角度揣测可能的反应，才能产生真正的影响。我们与我们所产生的影响，与那些影响的余波在我们身上的影响，共同塑造着这个我们存在的世界。

"If we know that our world is necessarily the world we bring forth with others, every time we are in conflict with another human being with whom we want to remain in coexistence, we cannot affirm what for us is certain (an absolute truth) because that would negate the other person. If we want to coexist with the other person, we must see that his certainty-however undesirable it may seem to us-is as legitimate and valid as our own because, like our own, that certainty expresses his conservation of structural coupling in a domain of existence-however undesirable it may seem to us. Hence, the only possibility for coexistence is to opt for a broader perspective, a domain of existence in which both parties fit in the bringing forth of a common 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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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没读懂的书是因为没到读的时候，错过的人也已在生命留下永恒的痕迹。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并在继续书写个体的演化史。在这条路上，即使是继续随机游走，至少会对自己布朗运动一般的轨迹有更客观的理解。

多说两句

《The Tree of Knowledge: The Biological Roots of Human Understanding》是两个智利生物学家Humberto Maturana和Francisco Varela所著，与Bateson的Mind and Nature前后脚出版于1987年，都是从进化讨论认知论的书，但个有侧重。somehow成为了设计理论中时有引用的一本书，也因为Fritjof Capra在The Web of Life和The System View of Life中的大力引荐而进入主流视野。这本书虽然是生物学家所写，其中也引用了非常多从细胞学、胚胎学、到动物行为学的例子，但其实想说的是人类社会的现象和问题。个人来说，仍然对于从生物、从科学到人的行为和认知的跳跃有所保留，可能这也是为什么Niklas Luhmann要再写一本Social Systems，用社会学的视角来阐释Autopoiesis的原因吧。

这本书的文字不算好读...有时有点又臭又长，有时又有点故弄玄虚..举例如下： 第155页原文：

"This is only partially true, however, for neurons interact not only through electrical exchangesbut also and in a constant way through substances which are transported inside the axonand which trigger in the neurons, in the effectors or in the sensors to which they are connected changes in differentiation and growth."

读了n遍还是大眼瞪小眼，直到做了个句子结构分析，重新改成了4句短句才明白：

Neurons interact not only through electrical exchanges but also through substances. The substances are transported inside the axon. They trigger changes in differentiation and growth in the neurons, the effectors or the sensors. The effectors and sensors are connected by the neurons.

不知道生物学家的学术文章是不是都是这个风格...不过对于系统与进化的道理还是get到很多新的视角。

书中还有不少关于神经网络、语言和社会系统、意识(consciousness)和心灵(mind)的观点与论述，但都比不上演化史对我的冲击大。有机会再做总结吧。

---本文主要为《The Tree of Knowledge》一书的读后感，亦有参考以下书籍，或借用其中的例子来更好的解释概念。

An Outline of General Systems Theory, Ludwig von Bertalanffy

The Web of Life, Fritjof Capra

Mind and Nature: A Necessary Unity, Gregory Bateson

Social Systems, Niklas Luhma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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