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述先:纪念劳思光先生
勞先生剛過世,臺灣兩大報都在頭版登消息,也訪問一些人談勞先生的學術。但是,大家都還沒有把勞先生學術上的特點講出來,我就在這裡分為三點講講。
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先說說我個人跟勞先生的關係。說來很有意思,我跟勞先生曾經是同班同學,那是我們同在臺大的時候。勞先生資格很老,他從西南聯大、到北大,然後在台大畢業。一九五一年,我大學一年級,考進臺大哲學系,哲學系的必修課有一門是心理學。勞先生是四年級,還差一門心理學就可以畢業。所以他也來上心理學,結果我真的跟勞先生同過班哪。勞先生那時能夠批判老師的方法論,而我們才大一,甚麼都不懂,可以想想看,我們會拿甚麼分數!不過,當時我們並不認識;就是一個大教室,他坐在那裏聽,我們小毛頭坐在後面聽。勞先生的年齡,照他自己的講法,是一九二七年,我是一九三四年,所以他應該是比我大七歲。年輕的時候,大一歲就差好遠,可是到了老了以後,七歲就不是差那麼遠。所以勞先生七十歲以後、跟我談的時候,我們有很多共通語言。講甚麼抗戰時候的事情、徐蚌會戰,我們都是不言而喻。
勞先生畢業後到香港,大多數的時間也留在香港。(那個時候他反蔣,一直不再來臺灣。)他年紀不大的時候,已經給香港的雜誌寫文章,已經是個民主人士的代表人物。勞先生一直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教書,影響主要在崇基。我在台灣當然不可能跟他有什麼交談,後來到美國留學、教書,一九七一至一九七二年,第一次到香港中文大學,之後就在南伊大和中文大學之間來來去去。所以,勞先生和我有些共同的學生,像李瑞全、關子尹、張燦輝。一九八一年,香港中文大學要我去擔任講座教授。我覺得義不容辭,去了以後,就跟勞先生是同事,同在一個系裡,接觸就比較多了
接下來分三個要點,講我所理解的勞先生的學術。第一就是:怎麼了解他的哲學史?勞先生寫哲學史,並不只是要回顧過去發生過的、中國哲學的那些東西,如此而已。他有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以問題為主導。他要問先秦儒學的problematic是甚麼,宋明理學的problematic是甚麼。這是一種以問題為主導的哲學史探究。他一開始寫哲學史的時候,前面就提了這一套基源問題研究法。在出版《中國哲學史》前面那兩本的時候,還看不出這麼大的一個特色。到了第三本出來的時候,就很不一樣,所以第三卷講宋明理學和前面的篇幅根本完全不對等。
我第二點要講的是:勞先生跟現代新儒學的關係。勞先生以問題意識來講哲學史的時候,完全沒有意思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對儒家有特別的關注,要弘揚它的道理。他沒有這個講法,他的問題意識是:他是把普遍的東西放在前面,西方人念哲學也有他的problematic,中國哲學只是happens有某一種思路出來。從這裡,你才看出他講的基源問題,在哲學上的重要性。我們當代新儒家最重要的兩個人物――唐君毅跟牟宗三。唐先生一直在香港中文大學。牟先生本來在臺灣師範大學、然後東海大學,之後唐先生把他請到中文大學。當時,我們哲學界的盛事就是唐先生、牟先生、勞先生,都在中文大學。
勞先生跟新儒家的關係很密切。他在香港到處發表文章(包含學術文章和時論),其中的一個園地是《民主評論》,是徐復觀主編的雜誌。我們到了很晚以後才知道,他的經費是他直接從老蔣那邊要來的。勞先生早期也和牟先生關係非常密切,他們兩人都作中國哲學,都從康德翻轉出來,所以開始的路子是合的。勞先生一開始當然是做「第一批判」(康德知識論要義),然後轉到「實踐理性批判」。他造了一個片語,叫做「窮智見德」,意即:你把intellectual的方面,窮盡地investigate、研究它、探究它,就會發現它有限制性,行為方面、道德方面,就不是知識能夠處理的。從康德的觀點就是說,知識是在現象界,可是實踐理性要講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不是邏輯、數學的範圍,也不是經驗科學的範圍,它是要接觸到本體的。在這個情況底下,康德把自由意志當作postulate, 因為這是不能夠證明的。(最近還有人寫文章說中文多好用,西方還很難造出一個詞來叫做窮智見德。)牟先生同意、並引用「窮智見德」這四個字。到後來,尤其是牟先生有些講論出來,對勞先生有很多貶詞。勞先生非常生氣。勞先生跟牟先生、唐先生的關係不一樣。唐先生的思路跟勞先生比較遠,可是唐先生口不出惡聲,談到勞先生的話也都是正面的話比較多,所以勞先生非常感念。唐先生過世的時候,深表悼念之意,直到現在講到唐先生也都是正面的。對於牟先生,勞先生就覺得,跟他分崩離析。
處理宋明理學是勞先生跟牟先生最大的分歧所在。從牟先生的觀點看,宋明理學雖然講的東西已經遠超過先秦儒學的範圍,但是,他的精神是繼承的。像「理」這樣一個觀念,在先秦儒裡面不是重要的觀念,顯然是受到佛家的影響。所謂「受到影響」不是說宋明理學裡面,接受了任何佛家的觀念。我以前曾經借用佛家裡面的兩個詞來分別――就是「因」跟「緣」。佛家衝擊宋明儒,是一種「緣」,就是逼得儒家對佛家提出來的問題要有所回應。用牟先生的講法就很清楚,中國有所謂三教合一的傳統:道家是本土的,老早從漢以後就是儒道互補。到魏晉有玄學,牟先生寫《才性與玄理》;佛家的話,牟先生寫《佛性與般若》,還在《心體與性體》之後。那麼,基本上同的地方在甚麼?就是牟先生認為中國儒、釋、道三教,都認為人有「智的直覺」(intellectual intuition),這是康德不容許的,康德只能把那些東西當postulate。可是對於中國人來講,卻是不同。牟先生做大學生時已經受到熊十力的影響。馮友蘭說王陽明的良知是一個假設;這是錯誤的,其實是一個呈現。牟先生就被這句話影響了一輩子,他是弄邏輯的,也不知道熊十力講的中國哲學是什麼,可是他這樣霹靂吼,震醒了宋明以後沉睡的、理學的學脈。也就是說,當代新儒家繼承的是熊十力而不是馮友蘭,儘管馮友蘭也在新儒學裡扮演了一個角色。
勞先生和牟先生處理宋明理學,最大的分歧就在宇宙論,包括形上學。勞先生因為要排斥宇宙論,把儒家的形上學也排斥了。這一點,當然是當代新儒家絕對不允許的。彼此主要的分歧,也就在這個地方,簡化來說就是所謂的天人合一。牟先生雖然講天人合一,也認為儒家的天道論包括形上學和宇宙論,可是那個宇宙論並不是自然主義的宇宙論。勞先生的看法則是:他排斥自然的宇宙論,所以再進一步也不認為這個宇宙有什麼本體。可是,如果沒有本體,熊十力傳下來那套學問整個就作廢了,因為熊十力整本的《新唯識論》就是見體。(唐先生的《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是他從大陸逃到香港以後出的第一本大書,在既沒有藏書,也沒有以前的積稿,完全憑他的記憶,憑他的體證來寫這本書。書中的序很重要。裡面就講,他年輕的時候寫東西哲學的比較,因為《易傳》裡面有一句話,叫「神無方而易無體」。唐先生年輕的時候,跟馮友蘭一樣受新實在論(neo-realism)的影響,說中國傳統的宇宙觀是無體法,大家都很稱讚唐先生的文字和概念。只有熊先生寫信來,說你開頭一句話就講錯了。唐先生年輕時很不服氣,可是後來發現,他有很多病痛,西方哲學上面都找不到答案,沒有解答。到最後回歸到儒家的一套東西,才發現熊十力的深透。
勞先生生前一直說,他是以心性本位、心性論問題為主,認為儒家的根本問題是心性論。他的三段是這個樣子。第一段是張載這些人是理本位。第二段朱熹是性本位,性理學,第三段王陽明是心本位。勞先生跟新儒家比較合轍的是王陽明的那一派。就是心性論、心本位。這一點,他跟新儒家都繼承康德的先驗論。牟先生講到現代的邏輯時,形式主義( formalism)和約定主義(conventionalism),他都認為沒有接觸到本體;邏輯不能夠光講形式主義、講約定主義,要講先驗主義。勞先生講先驗主義的話,跟牟先生還合;可是牟先生的天人合一,就不只是道德倫理的範圍是先驗,是整個形而上的天道論,後來杜維明叫做anthropo-cosmism。這跟勞先生的差異就大了。從牟先生、杜維明的觀念看的話,勞先生的說法其實是一種寡頭的人文主義。這麼看,彼此的學術異同,就看清楚了。
我要講的第三點是勞先生到了晚年所講的文化哲學。他講的文化哲學,跟一般的文化哲學不一樣;我也講文化哲學,可是我講的文化哲學是從卡希勒(Ernst Cassirer)轉出來。勞先生講文化哲學,是從哈伯瑪斯(Jurgen Habermas)那些轉出來。哈伯瑪斯的源頭也是康德。康德的問題是這樣:不能只講先驗的道德理性;道德理性要落實到人間,一定要通過文化。哈伯瑪斯那些都是往下落下去,講溝通理性(communicative reason),把重點放在程序理性(procedural reason)上面。勞先生把這個擴大了,往這邊走。我跟勞先生談,我主張把「理一分殊,做創造性的詮釋(creative interpretation);理一是非言所詮,非解所到的,可以回到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我在這一點上面跟牟先生的重點有所不同。牟先生的重點是把道擔在自己身上,做他的學生變成要傳他的道。擔子太重了,人家就覺得牟先生是權威主義、獨斷論。事實上你去看牟先生的很多思路,他絕對不是權威主義、獨斷論。光是中國哲學裡面,他是同意講三教合一的;並沒有說儒家可以獨霸一切。後來,一九五八年元旦發表的〈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也講得很清楚,光是「道統」是不夠的,也要科學,吸收西方的客觀的學問傳統。這是要打開「學統」的新路,民主部分則不能像中國的傳統,只有「治統」,沒有「政統」;只有 administrative system,沒有 constitutional system。
理一是不能夠言詮的,講到孔孟、程朱陸王、唐牟,已經就是分殊。為什麼有分殊不同的表現呢?這就跟時代現實有關係了。我們今日人的表達,絕對跟宋明不同,宋明的表達跟先秦又不同。我在這個方面著重到:文化要落實的話,就通過卡西勒的 functional unity,文化的形式變成symbolic forms(就是 cultural forms),也就是通過文化來落實。這跟勞先生也有一些可以通的地方。大家只談合的部份,不必去談不合的部份。
這些就是我講的三個重點。勞先生第一是以問題意識講中國哲學史,第二是把宋明理學從先驗的道德理性去接,然後歸宗到王陽明的心性論;而新儒家是通過新的闡釋的方式,去重新闡發「天人合一」跟「理一分殊」。最後,就是勞先生接上現代的哈伯瑪斯跟傳達理性、程序理性接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