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与虚构间的回声制造者
for 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由于版面原因，报纸用的是略有删节的短版本)
保罗·奥斯特是个出色的回声制造者。其小说或交叉或平行的多层次叙事，总是彼此呼应，相互映射，令读者宛如置身一个六面皆为镜子的封闭空间，镜子里的人物在一次次的反射中变得身份不明，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渐次模糊。在这虚实暧昧的元空间里，奥斯特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着那些令他着迷的主题——偶然、灾难、身份、日常生活……眼花缭乱的叙事迷宫令他的小说好像一场百看不厌的魔术表演，又绝不仅止于此：散场后观众将获得某种魔力，如同让—克洛德·勒布伦对让·艾什诺兹小说的评论：“当您从书中抬起眼睛，看着您身处的房间和窗户后展开的城市背景的时候，您就会第一次把他们看成小说般的空间。”*
《幻影书》的主角海克特·曼是好莱坞默片时代的喜剧演员，小说的叙事者、比较文学教授戴维·齐默在一部关于喜剧默片的纪录片中被他的表演迷住了，而那就发生在戴维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因飞机失事遇难后不久。为了“找点无害的杂事来充实自己”，除了翻译夏多布里昂的《死人回忆录》，戴维决定克服飞行恐惧，辗转多个城市观看海克特·曼留下的十二部默片，并撰写《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
在小说第二章，奥斯特带领读者进行了一场纸上观影之旅。这十二部默片，其实就是海克特·曼自身命运的回声。在其最后一部作品《隐形人》(Mr. Nobody) 里，海克特·曼被骗喝下了令其隐形的药水，成了“一个非人之人”；当他戏剧性地报复了想篡权夺位的助手、恢复现形的时候，“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海克特。不管与过去的那个他有多么想像，现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P45) 这既是海克特生活的写照，又与叙事者戴维教授的经历不谋而合。妻子和儿子死去后，戴维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当一封神秘来信暗示海克特依旧活着，当阿尔玛拿着枪出现在他家之后，一场探寻海克特·曼的旅程开始了。
小说的核心段落是阿尔玛在与戴维一起前往苏埃诺镇蓝石农场的路上，讲述海克特的传奇故事——埋葬圣琼误杀的怀孕记者布莉姬后，海克特剃掉了“连接着他内在的自我”的小胡子，一如霍桑的小说《胎记》里，乔治安娜要除掉那其实就是她自身的胎记。在中央车站，海克特偶然找到了一顶工人帽，并继承了帽主的身份：赫尔曼·莱斯。他做搬运工、仓库管理员、经理助理、情色演员……他选择苦行式的生活，企图将原先的身份消灭至零。但一场偶然事故又一次改变了他，在一次银行劫案中他与歹徒搏斗身负重伤，却遇见了妻子芙芮达。在蓝石农场，海克特决定重新拍摄电影，条件是电影必须在他死后销毁，他狡辩式地问“如果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声响呢？”(P179)
同样的问题在整本小说中回响：假如没有阿尔玛的传记记录海克特·曼隐居后的生活，那么小说开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命题可否算为真？何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人在现实中的存在与在某人脑中的存在有很大差别么？以不同的方式对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提问，是奥斯特小说的母题；而《幻影书》将主角设定为电影人，以电影与人生的交相辉映和彼此渗透作为基点，是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妙笔。“电影模拟现实世界模拟得越像，它表现现实世界的能力就越弱——世界不仅仅在我们周围，同时也在我们脑中。”（P12）这悖论似的观点不但解释了默片何以“把图像从模拟真实世界的重负下解放出来”（P13），也与奥斯特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观暗合：小说与其模拟现实，不如创造另一种现实。
奥斯特保持了精妙的叙事节奏，通过阿尔玛视角讲述的往事在戴维和阿尔玛到达农场时追上了“现实”。小说自此进入了惊心动魄的进行时。他们唯一观看的海克特长片《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是整本小说的回声。片中作家马丁疯狂地焚烧手稿，只为换回幻影般的克莱尔的生命；而小说里的芙芮达也烧毁了阿尔玛的海克特传记：“她为了毁灭而创造，毁灭才是她真正的作品，在创造成果没有被彻底毁掉之前，那个作品都不能算真正完成。”(P244)
除了贯穿小说的重重回声，《幻影书》的元叙事特性在小说的最后章节变得明显而强烈。叙事者戴维教授先在第八章开头暗示他其实就是《幻影书》的作者（“当我开始琢磨着要写这本书的时候……”P237），继而又评论道：“这是一本碎片之书，一本悲伤和记不太清的梦的汇编，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我必须将自己限定在这个故事的事件本身。”(P275)在这段文字里，叙事者既身处小说之内讲述，又在小说之外评论小说自身；其身份亦在叙事者和作者间变换——同样，这成为探讨真实与虚幻界限母题的一种回声。
奥斯特小说的互文性将这种回声效应扩展至小说之外——既与奥斯特的其他小说遥相呼应，又留下了可供未来利用的伏笔。戴维·齐默是《月宫》里FOGG的朋友，而在小说里有电影化描写、甚至有一段分镜头剧本的《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已被奥斯特在五年后自编自导为同名电影；至于马丁的书名《写字间里的旅行》，奥斯特亦在数年后拿来写成了一本妙趣横生的新书。
《幻影书》之神奇，就在于奥斯特能娴熟地出入于虚构和现实之间，制造教人惊叹、引人深思的重重回声。假如你读完了《幻影书》，并和我一样在Google或IMDB搜索栏里填上“海克特·曼”的话，那么恭喜，奥斯特的魔法应验了。
* 《让·艾什诺兹》，让—克洛德·勒布伦著，P3，湖南美术出版社
[btr补注]
1。关于名字
Auster的“回声”还体现在他取的名字喜欢用重叠的字母或者回文
重叠字母：
《纽约三部曲》daniel quiNN
《幻影书》的hector maNN
《神谕之夜》的Sidney oRR
《月宫》的marco foGG
回文：
David Zimmer恐飞症吃的药叫XANAX
2。关于偶然和巧合
《幻影书》虽然主要探讨的是真实和虚构的模糊界限，但“偶然性”在小说中仍然无处不在。如阿尔玛的枪上了保险，戴维才没把自己打死。
巧合在全书中更是比比皆是。戴维在海克特的书房也看到了夏多布里昂时，他写道：“无论如何，这又是一个联结点，是由各种偶然相遇和奇特共鸣组成的里链条上的又一环，正是那串链条从一开始就把我和他的人生连到了一起。”(P207-208)
3。关于不可靠叙事
Auster的第一人称叙事经常会引用他人的视角，比如小说里的大段回忆其实都是阿尔玛视角，这使auster最终得以怀疑其叙述真实性。（P279）另一方面，他又仿佛在暗示读者: 既然小说里的他人视角的叙事可能是不可靠的，那么小说本身也有这可能。
http://btr.blogbus.com/logs/8179229.html
保罗·奥斯特是个出色的回声制造者。其小说或交叉或平行的多层次叙事，总是彼此呼应，相互映射，令读者宛如置身一个六面皆为镜子的封闭空间，镜子里的人物在一次次的反射中变得身份不明，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渐次模糊。在这虚实暧昧的元空间里，奥斯特一而再、再而三地讲述着那些令他着迷的主题——偶然、灾难、身份、日常生活……眼花缭乱的叙事迷宫令他的小说好像一场百看不厌的魔术表演，又绝不仅止于此：散场后观众将获得某种魔力，如同让—克洛德·勒布伦对让·艾什诺兹小说的评论：“当您从书中抬起眼睛，看着您身处的房间和窗户后展开的城市背景的时候，您就会第一次把他们看成小说般的空间。”*
《幻影书》的主角海克特·曼是好莱坞默片时代的喜剧演员，小说的叙事者、比较文学教授戴维·齐默在一部关于喜剧默片的纪录片中被他的表演迷住了，而那就发生在戴维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因飞机失事遇难后不久。为了“找点无害的杂事来充实自己”，除了翻译夏多布里昂的《死人回忆录》，戴维决定克服飞行恐惧，辗转多个城市观看海克特·曼留下的十二部默片，并撰写《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
在小说第二章，奥斯特带领读者进行了一场纸上观影之旅。这十二部默片，其实就是海克特·曼自身命运的回声。在其最后一部作品《隐形人》(Mr. Nobody) 里，海克特·曼被骗喝下了令其隐形的药水，成了“一个非人之人”；当他戏剧性地报复了想篡权夺位的助手、恢复现形的时候，“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海克特。不管与过去的那个他有多么想像，现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P45) 这既是海克特生活的写照，又与叙事者戴维教授的经历不谋而合。妻子和儿子死去后，戴维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而当一封神秘来信暗示海克特依旧活着，当阿尔玛拿着枪出现在他家之后，一场探寻海克特·曼的旅程开始了。
小说的核心段落是阿尔玛在与戴维一起前往苏埃诺镇蓝石农场的路上，讲述海克特的传奇故事——埋葬圣琼误杀的怀孕记者布莉姬后，海克特剃掉了“连接着他内在的自我”的小胡子，一如霍桑的小说《胎记》里，乔治安娜要除掉那其实就是她自身的胎记。在中央车站，海克特偶然找到了一顶工人帽，并继承了帽主的身份：赫尔曼·莱斯。他做搬运工、仓库管理员、经理助理、情色演员……他选择苦行式的生活，企图将原先的身份消灭至零。但一场偶然事故又一次改变了他，在一次银行劫案中他与歹徒搏斗身负重伤，却遇见了妻子芙芮达。在蓝石农场，海克特决定重新拍摄电影，条件是电影必须在他死后销毁，他狡辩式地问“如果一棵树在森林里倒下但没有人听到它倒下，那么它到底算不算发出声响呢？”(P179)
同样的问题在整本小说中回响：假如没有阿尔玛的传记记录海克特·曼隐居后的生活，那么小说开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的命题可否算为真？何以证明一个人的存在？人在现实中的存在与在某人脑中的存在有很大差别么？以不同的方式对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提问，是奥斯特小说的母题；而《幻影书》将主角设定为电影人，以电影与人生的交相辉映和彼此渗透作为基点，是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妙笔。“电影模拟现实世界模拟得越像，它表现现实世界的能力就越弱——世界不仅仅在我们周围，同时也在我们脑中。”（P12）这悖论似的观点不但解释了默片何以“把图像从模拟真实世界的重负下解放出来”（P13），也与奥斯特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观暗合：小说与其模拟现实，不如创造另一种现实。
奥斯特保持了精妙的叙事节奏，通过阿尔玛视角讲述的往事在戴维和阿尔玛到达农场时追上了“现实”。小说自此进入了惊心动魄的进行时。他们唯一观看的海克特长片《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是整本小说的回声。片中作家马丁疯狂地焚烧手稿，只为换回幻影般的克莱尔的生命；而小说里的芙芮达也烧毁了阿尔玛的海克特传记：“她为了毁灭而创造，毁灭才是她真正的作品，在创造成果没有被彻底毁掉之前，那个作品都不能算真正完成。”(P244)
除了贯穿小说的重重回声，《幻影书》的元叙事特性在小说的最后章节变得明显而强烈。叙事者戴维教授先在第八章开头暗示他其实就是《幻影书》的作者（“当我开始琢磨着要写这本书的时候……”P237），继而又评论道：“这是一本碎片之书，一本悲伤和记不太清的梦的汇编，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我必须将自己限定在这个故事的事件本身。”(P275)在这段文字里，叙事者既身处小说之内讲述，又在小说之外评论小说自身；其身份亦在叙事者和作者间变换——同样，这成为探讨真实与虚幻界限母题的一种回声。
奥斯特小说的互文性将这种回声效应扩展至小说之外——既与奥斯特的其他小说遥相呼应，又留下了可供未来利用的伏笔。戴维·齐默是《月宫》里FOGG的朋友，而在小说里有电影化描写、甚至有一段分镜头剧本的《马丁·弗洛斯特的内心生活》已被奥斯特在五年后自编自导为同名电影；至于马丁的书名《写字间里的旅行》，奥斯特亦在数年后拿来写成了一本妙趣横生的新书。
《幻影书》之神奇，就在于奥斯特能娴熟地出入于虚构和现实之间，制造教人惊叹、引人深思的重重回声。假如你读完了《幻影书》，并和我一样在Google或IMDB搜索栏里填上“海克特·曼”的话，那么恭喜，奥斯特的魔法应验了。
* 《让·艾什诺兹》，让—克洛德·勒布伦著，P3，湖南美术出版社
[btr补注]
1。关于名字
Auster的“回声”还体现在他取的名字喜欢用重叠的字母或者回文
重叠字母：
《纽约三部曲》daniel quiNN
《幻影书》的hector maNN
《神谕之夜》的Sidney oRR
《月宫》的marco foGG
回文：
David Zimmer恐飞症吃的药叫XANAX
2。关于偶然和巧合
《幻影书》虽然主要探讨的是真实和虚构的模糊界限，但“偶然性”在小说中仍然无处不在。如阿尔玛的枪上了保险，戴维才没把自己打死。
巧合在全书中更是比比皆是。戴维在海克特的书房也看到了夏多布里昂时，他写道：“无论如何，这又是一个联结点，是由各种偶然相遇和奇特共鸣组成的里链条上的又一环，正是那串链条从一开始就把我和他的人生连到了一起。”(P207-208)
3。关于不可靠叙事
Auster的第一人称叙事经常会引用他人的视角，比如小说里的大段回忆其实都是阿尔玛视角，这使auster最终得以怀疑其叙述真实性。（P279）另一方面，他又仿佛在暗示读者: 既然小说里的他人视角的叙事可能是不可靠的，那么小说本身也有这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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