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偶语诗书者弃市”——再同辛德勇先生商榷
關於“偶語詩書者棄市”——再同辛德勇先生討論 由於年代相隔甚遠,對於一些古代詞彙含義的理解我們不得不依賴於諸家之註解,但對比這些後出的註解,考察同書或者年代相近性質相似之書中同一詞彙具體應用的語境或許更加可靠。 《史記·秦始皇本紀》載李斯奏曰:“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關於“偶語”一詞的含義,千年來本無太多異議,諸家註解大多認為“偶”是相對的意思,獨有辛德勇先生闡發新說,認為“偶語”其實是寓言的意思,也就是藉助詩書文辭以古諷今的行為。檢視史籍,對於辛氏此論,我們有不同見解。 關於“偶語”,《集解》引應劭曰:“禁民聚語,畏其謗己。”這一解釋可以與李斯所言“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的歷史背景相勾連,李斯認為民眾中有人藉其所學而議論人主所下法令,這是不利於統治的,心中對秦政懷有不滿的人往往喜歡在街頭巷間議論朝政,這被李斯視為威脅政權的不穩定因素。秦以法令為準則,以吏為師,排斥私學,反對私論,而儒者正是秦統治思想中排斥的對象,詩書作為儒者展開議論的重要憑藉也被視為國家之大敵,從商鞅開始,到韓非之大成,法家對於儒者的行事作風都是非常排斥的。 辛氏認為偶語的含義與以古非今的行為接近,但李斯原話將“以古非今者族”和“偶語詩書者棄市”並舉,處罰措施截然不同,可知二者含義並非等同,蓋偶語詩書只是偶語者棄市,而以古非今者則全家性命可能不保,以古非今之人是要被族誅的,這比只禍及一人的偶語詩書完全不是一個程度的事情,可知偶語詩書在威脅政權程度上遠遠比不上以古非今,或也可由此推斷此處的偶語詩書並不包含以古非今的政治目的。《史記·高祖本紀》載劉邦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弃市。”也可佐證。 “偶語”也常作“耦語”,對比諸書可知各處“耦語”與“偶語”含義相同,可以互相替代,如《漢書·高帝紀》寫作“耦語者棄市”。《高帝紀》中還有一處記載對於我們理解“偶語”至關重要: “上已封大功臣十餘人,其餘爭功,未得行封。上居南宮,從復道上見諸將往往耦語,以問張良。良曰:“陛下與此屬共取天下,今已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愛,所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爲不足用徧封,而恐以過失及誅,故相聚謀反耳。” 劉邦看到諸將“耦語”,問張良何故,張良說這是諸將認為劉邦封賜親疏分明,害怕因為過失而被誅殺,所以“相聚謀反”,因而“偶語”無疑是“聚在一起相互談論”的意思。這裡也完全看不出辛氏所謂以古諷今的意思。 我們再檢視辛氏所引《漢書·藝文志》顏師古註引如淳曰:“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今世亦謂偶語爲稗。”再結合李斯所謂“出則巷議”,可以推斷所謂稗,其實就是街巷當中所傳聞所聚眾討論的內容而已,而王者想要知道民間風俗,需要對這些內容進行採集,采風問俗,這是一種探聽民情以改善民生的方法,《呂氏春秋·適音》云:“觀其音而知其俗”,此之謂也。 辛氏錯誤地認為稗的意思與小說、寓言相近,其實《漢書·藝文志》談的很清楚: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爲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蓋此小說是指代這些言論不成體系,較為細碎,不是“大道”,《藝文志》也明確指出這些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這與李斯所言“巷議”也可直接對應,《晉書·石季龍載記》云:“立私論之條,偶語之律”,偶語與私論並立,所謂“偶語”其實就是民眾聚在一起相對討論,而與所謂寓言和借古諷今無必然聯繫,辛氏之誤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