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静默，生言语

巴赫金早就宣布我们进入了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生长在前苏联的他还未曾见识过互联网浪潮中真正众声喧哗的盛况呢。今人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声方式，最简单易掌握的无非是语音、文字、图像、穿着，复杂一点的，大概就是建筑了。

今天的所有建筑都恨不得凹出最另类的造型，吸引人们的目光，只差没把“网红”两个字打在自己的外立面上，每一块玻璃都在阳光下叫嚣着“快看我！快看我！快拿镜头对准我！”

这个世界承载了过多的符号和信息，反而让人渴望静默。建筑师彼得·卒姆托就认为夺人眼球的外观并不能导向真相和美。

卒姆托喜欢自己所出生的瑞士小村庄的古堡，屡经变动和扩建，旧的适应新的，同时新的适应旧的，最终演化出完整一体的面貌，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一切都如其应有的模样，一切都各就其位，没有抵触冲突，没有刻意的安排，新的部分并没有夸张地嚷嚷：“我是新的”，而是默默展示“我是新的整体的一部分”——

“对我而言，建筑可以有美好的静默，我将它同镇定沉着、不言自明、坚忍耐久、仪容大方、完整无瑕、温煦和暖、激发美感等品质联系在一起；建筑物成其自然，建筑物就是建筑物，不代表别的东西，如斯而已。”

卒姆托选择如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所说，用精确的劳作制造出一种“浑然天成”，相信这种形而上学的静默中蕴含着任人感知且耐人咀嚼的深度和多样性。

《地海传说》里，厄休拉·勒古恩写：唯静默，生言语；唯黑暗，成光明。

《语言与沉默》里，乔治·斯坦纳写：沉默是种选择。没有比无言诗（non-written poetry）更有力的言说。

静默和谦逊是一种美德，这个道理对建筑和对人同样适用。

最近读卒姆托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系列演讲稿的辑录《思考建筑》，感慨良多，如果秉承当下流行的扬理性/实用的观点来看这本书，一定会大失所望——什么？建筑大师不说自己只读“非虚构”，反而大谈特谈小说、诗歌、电影？

反过来想想，动辄标榜自己没时间读小说，只读“非虚构”和“干货”的人，大概家里书架上堆满了菜谱、辞典和家具组装说明书？他们的生活该有多么无趣，内心还会存在对于美的感受力吗？

卒姆托的书里没有任何实用主义者期待的“干货”，而是漫谈文学、音乐、诗歌、绘画、影像、记忆、情感和建筑的关系，以及它们对他的启示。

卒姆托聊起作家和诗人来如数家珍，除了卡尔维诺，还有彼得·汉德克、马丁·瓦尔泽、谷崎润一郎……他尤其喜欢彼得·汉德克，在1991年的演讲《美的内核》中反复例举彼得·汉德克对于写作的观念和自己对于营造的观念多么不谋而合：要在人工创造的事物中消除掉人造之处，使它们成为千万种平凡自然的事物的一部分，让自己的创作（文字或者建筑）与环境融为一体，好似天然生长出来——而真正的美即存在于天然长成的事物之中。

在卒姆托这次演讲之后18年，他拿到了2009普利兹克奖，又过了10年，彼得·汉德克拿到2019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