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于“乡土”而超于“乡土”的东方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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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完《铁浆》这部集子后迫不及待的翻出豆友们的短评来看,点赞数最多的“相见恨晚”四个字直入眼帘,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也相信这四个字会是很多书友读罢朱西甯这部短篇集子的第一感受。因为实在很喜欢,忍不住想分享给大家,所以把我的一点阅读感受简要的记录在下面。
小说的体裁,长篇、中篇、短篇因体量完全不同,对于作家的书写习惯和才华也有迥然相异的要求。有的作家生来擅写体丰博杂的长篇,可以成就经典;有的作家则专长于营构小巧精致的短篇,同样能够奉上名山。因人因事因时而异,无可厚非。很多作家爱写长篇,认为这种长篇的体量十分考验作家能力,是能有力证明自己的文学史地位的唯一路径,优秀的短篇写再多也不如一部长篇来的踏实,因此短而优则长。但其实这是个心理误区,短篇小说的的写作难度并不低于长篇,如何在十分狭窄逼仄的篇幅内,兼顾艺术性和思想性,短篇独有短篇的写作技巧,这需要的是与长篇完全不同但并不低于长篇要求的才华和能力。杰出的短篇在文学终极意义上达成的力量一点不比优秀的长篇弱,也别有风味,朱西甯的这九篇精华结集就是无可置疑的短篇杰作。
《铁浆》这部集子里的九个短篇,篇篇精彩绝伦,艺术性与思想性不仅能够兼顾,而且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读来爱不释手,回味无穷。
在艺术性也就是文学修辞方面。首先,朱西甯特别擅于营构独特的美学氛围,往往能够在开篇就以寥寥几笔给全文定下一个叙事基调,这种基调自始至终一以贯之,并随着故事的推进,见缝插针的通过各类细节强化这种氛围,能够让读者完全浸入到一个完整圆满的叙事系统中去,让读者完全相信他的故事。而且每篇的美学氛围都各不相同、各有千秋,真是胸有大才的作家。比如《新坟》写月光照耀下坟土新鲜的赭黄色配合枯倒的榆树干;再比如《出殃》写徐三进了主家外宅的正房时会写到隔着银红色窗纸透出来一层淡淡的绿晕,是窗台上一盆万年青,庭院里两株落尽了叶子的石榴树抽着细条儿,因为天阴,也不显得清亮,然后年轻独居的外室三奶奶才出场,而后面写出殃那一段情节的氛围营造更是精彩无比;再比如《刽子手》开篇就连续用了几组浓重的色彩来摹写初登场的主角,赤裸的上身在交东的天气里冻得白里泛青,大板刀上凝固的血渍氧化成了酱紫色,这种色彩描写完全是流动着有温度的,充满了生活的质感,可以说是“活色生香”;再比如《红灯笼》里写叙述者和父亲驾大青骡子车带发病的小舅去找先生救命,一路上急不可耐的心情配合天色的变换,从父亲不时甩起的鞭子抽掉了西坠的太阳,到黑压压的乌鸦盘旋聒噪在烧着红霞的天上,再到螺车在黑地里颠跳,路反而是白的,天边挂着指甲掐印子细的月牙儿,还有红灯笼的小窟窿照出小舅一张脸红里带着破烂的黄斑,晕晕的红光打着哆嗦,最后指甲掐的印子也没了,天墨黑,星也不亮,小舅发狂,惊吓中青骡子狂奔,身后黑漫漫一片,还有一团血光以及摇摆的残破的红灯笼……一路写来,瑰奇诡谲的氛围一步紧似一步,节奏感极强,这也是第二个朱西甯短篇的过人之处。
其次,短篇小说需要有非常强的节奏感和文势起伏,朱西甯于此简直是出神入化。上面谈审美氛围的时候已经顺带出了《红灯笼》表面出的节奏感。我此外还特别想谈的是他文章内部势态的流动起落,因为短篇小说内容有限,如要得到一般阅读群体持续的注意力,就必须牢牢掌控住读者的心理,这要求作家拥有在极短的篇幅内完成文章态势起落的能力,朱西甯在此直是圣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篇小说《贼》,这一篇故事几乎是在不间断的起起伏伏中完成了全部叙事,对于鲁大个儿和狄三到底谁是贼,小说借着叙述者的孩童视角,以孩童喜恶的幼稚心理交织成人世界真假难辨的圆光活动,把贼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写得千回百转,读者阅读过程中的痒处简直被搔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作家最开始描写狄三初登场讨论失窃一事时用了“含含糊糊”一词,闪烁其词、忽隐忽现,但随后又侧面交代了公众所说的嫌疑人狄三是个孝子,给读者设下最早的迷魂阵;然后转而写鲁大个儿开罪于孩子们,孩子们都希望贼是鲁,刚写没多久又用顽劣的童语揭露出鲁开罪孩提们的原因是因为坚守职责,不让孩子们偷果子吃,文意又一顿;随后写鲁大个儿帮着主家抬油坛子做圆光抓贼,呼哧呼哧的,读者对鲁更加迷惑;待到圆光即将开始时,叙事又插进来一个嫌疑人主家少老二,是古典小说中的间色法;圆光开始后的叙述节奏极强,快轮到鲁大个儿时,写鲁被作法道士发现试图偷偷溜走;本以为快水落石出了,到狄三又被先插进了叙事来,写排在鲁大个儿前的狄三脸色极其难看,马上就要到狄三了,突然众人大乱、拥挤涌动,叙事在这里如千军万马一般奔腾,尤其是借助孩童视角,让读者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心急不已;同时乱中又以叙述者的主观猜测,甚至对狄三表达惋惜和同情,仿佛做实了狄三是贼,又文意一顿,写叙述者反而希望这个当贼的孝子能够乱中脱身(作家叙述众人奔乱中依然能够见缝插针,叙事本来就很紧凑忙乱了,但依然能够随处给情调氛围补笔,而且笔笔有力、笔笔不闲,好似古典小说中的笙箫夹鼓,真是神人);然而众人既定后,叙述者竟赫然发现被吊起来的不是狄三,而是鲁大个儿,随后描写鲁大个儿如何惨遭吊打,绳索紧绷着上拉,磨着树皮嗤嗤嗤的响,黑红壮硕的汉子皮肉被撑得惨白,骨骼好似随时要刺出来,悬空的身子被打的溜溜直转,好像有意让众人看清周身上下……原文的这一段描写真的是摇曳生姿、五光十色!最后的最后,几乎被打死的鲁大个儿和痛哭流涕的狄三在叙述者父亲的药房家中终于交代了真相,狄三才是真正的窃贼,而此时对狄三的人性之纠结也有一番深层摹画,对鲁大个儿更有一段上等的文字;《捶贴》也是文势连绵起伏得较好的一篇。
第三,朱西甯叙事风格非常的典重。有的读者说他的文风刚烈,我不这样认为。所谓的“刚烈”是朱西甯小说在思想性上带给读者心灵的体验,但在叙事的艺术性文学性上,他并不刚劲暴烈,反而是非常的典雅朴重,这是一种深受古典文学浸染而成的风格,白先勇的短篇也会带给我们这种感觉,读起来好似千年的文脉到他们的短篇小说里从来就没断过一样,但白先勇带给读者的典雅朴重还是比朱西甯逊了好几筹;朱西甯的典重带有很多古典的气味:一是笔触极细,比如《铁浆》写沈长发和孟昭有动刀子斗狠,叙事明明卡在极紧的时刻了,作家写沈长发卷起皮袄袖子露出了手脖子上一大块朱砂痣;二是笔触极精,比如《出殃》写徐三去鬼鬼祟祟的探听三奶奶音讯,是荡进野饭铺子,装着赶长路的劲儿,跺跺鞋子,才把毡帽卷上去;三是笔触极稳,比如《锁壳门》写荣春归家路上遇见永春的骡子发毛,以为是枪声触了畜生野性,心里却忽然触起了另一个念头,不由得加鞭起来。再比如《红灯笼》写小舅在荞麦地里跳水救人,母亲本是不信,后才从车篷里探头,碰歪了头上的红绒花。这几段原文描写不论是忙笔还是闲笔,遣词用句都非常的稳重,成竹在胸、一丝不乱、丝丝入扣;四是有时候落笔非常的大气,可以说是气象恢弘,这也是文风典重的表现,最有代表性的如《锁壳门》这一篇开篇对万家庄门楼“锁壳门”所在地的描写:望不到边际的黄沙,黄浑浑的土雾遮住了日月星辰,迷失了天地,风砂追在赶路人的身后,一步紧一步的掩埋孤独困乏得足迹,然后望见了那座古老的锁壳门,那个夹在天地接缝里的黑点……这一段原文描写绝对是上上品,那种大气磅礴就像是盛唐的边塞诗,气韵万千、无可形容。
朱西甯的短篇在艺术性上还有很多可堪称道的长处:比如对人物得侧面勾勒,只需几个叙事边缘的闲笔就能带出一个性格多层次有血有肉的人物,有时候根本就是只出场一次的小角色都能几笔勾勒的趣味横生;再比如朱西甯很会营造余音袅袅、绕梁不绝的叙事情韵,像是《余烬》的尾声,给瞎子领路的破竹竿一路敲下去,让人回味无穷……这些精彩的片段,高妙的文笔实在不胜枚举。
在思想性上,九篇也各有深度。刘大任、白先勇、王德威、莫言、张爱玲几个人的推荐语也全都是针对《铁浆》这部集子的思想性而发出的议论。朱西甯的短篇小说具有十分浓厚的东方本土的色彩,这种色彩不是因为题材。并不是每一个写东方故事的人都可以真正写出“东方故事”来,朱西甯在于他拥有一种东方的气质,从艺术性到思想性都带有浓郁的东方气质。艺术性刚才已经谈过了,那种与古典文学一脉相承的叙事方式是典型的本土产物,很具有代表性。张爱玲王德威都称其的写作是乡土范畴内的,就题材而论,确实如此,不过我认为朱西甯比“乡土”更值得为人赞赏的是他源于“乡土”而又不限于“乡土”,甚至远超于“乡土”的东方气质;而在思想性上,《铁浆》也同样拥有着独属于东方的人文思考和关怀。一种独属于东方的,对“人”的性格和命运、对个体与个体之间某种幽隐的牵连羁绊的展现。这种展现与关怀就是张爱玲所说的“战国时代的血性”,也是王德威评价的“使乡土成为勘探人性善恶风景的舞台”,同时也是刘大任称“鲁迅与吴组缃传人”的来源。
这里面的九个短篇,每一篇的精神主旨都给予了东方性格和东方人伦以深刻凝视,让人阅读完毕后难以表达那种复杂牵扭的心情。更因为是东方式,所以会让读者不由得不联想到自己的家世亲族,把自我的经验代入到小说中的爱恨情仇与恩怨执拗之中,沉浸在其中感叹无言、回味良久;对人的性格与命运的凝视,如《新坟》里的能爷,因自己不懂医药救人,致使母亲为一点小病而送了命,从此就陷入到了学医的痴狂状态,直至用虎狼药医死了自己的妻儿,却依然不改痴状。到底是命运塑造了他的性格呢?还是性格塑造了他的命运呢?我们又改如何看待他对学医的痴和狂呢?非常发人深省;再如《红灯笼》则是近乎用一种东方的神秘主义来表达作家对人的命运之不可解的无奈乃至敬畏的情绪;
而《余烬》《出殃》《锁壳门》《铁浆》几篇,则描写了一种在东方社会模式之中,人与人之间宿命般难分难解的这种辩证关系;其中《锁壳门》里描写的万家庄里大春、长春、荣春三兄弟,不仅绝佳的展示了这种东方伦理下人与人宿命式共构而相生的关系,更甚至在时间的推移下将这种关系两极转化,而在更高层次达成一种儒家的容纳力量,洞透了东方人伦的属性,非常震撼人心;《铁浆》也是另一种精彩,它把个人的性格扩展成类似于乡愿式的群体性格,而这种带有区域特征的群体性格也的确广泛存在于东方世界。《铁浆》的成功之处在于把这种由个人到集体近乎原始的前现代性格特点——固守价值/坚持规则/执/直——放在了现代化的进程当中来展现,两者的矛盾拉起了整个故事的张力,精神主旨的宽广度和人文关怀的深度骤然就开阔了起来。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这种前现代的、带有区域历史社群文化属性的价值该如何自处?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价值的毁灭?这都是《铁浆》这篇短篇带给我们的非常震撼的思考。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难得的从艺术性到思想性字里行间都散发着真正的东方气质的短篇小说集!朱西甯亦是绝对的大师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