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 | 妥协和纠结中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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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锦诗无数次在内心和自己斗争,反复在组织需要、个人生活和对敦煌的热爱几方面权衡。这种一步步地妥协和纠结慢慢塑造出了一个甘于寂寞的伟大形象。真正的英雄不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是在无数次和自己内心的交锋中逐渐历练出来的,这才是人间真实。
即便到现在,樊锦诗依然在说,她当年几乎在敦煌待不下去了,她不止一次想离开。
前阵子央视《国家宝藏》第三季的最后一集,樊锦诗出来了,宣读敦煌莫高窟入选年度文明标识的文物。在节目中,谈到她驻守大漠的原因时,主持人张国立可能处于节目立意的需要,似乎有意无意引导她说一些比较宏观的话,虽然她也说了是响应国家需要去莫高窟,但是她还是说,她当时一直想着离开,尤其是结婚有了孩子以后。而她的丈夫彭金章在武汉,两人两地分居,确实很难。后来她的丈夫去了敦煌,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谈到她留下的原因,她提了三点:组织上的需要、前辈们的榜样和丈夫的理解支持。她并没有说自己是为了多么崇高的理想,多么宏观的目标,才选择留在莫高窟。
按说她现在功成名就,誉满天下,在节目媒体上说些大道理,也很正常,肯定也有很多人夸赞,但她没有,她没有拿道德的幌子去给自己戴高帽子,没有神话自己。一如书里所写,她当时有很多困难,内心有无数纠结。她想到敦煌苦,但没想到那么苦。
比如在莫高窟一直都住土房子土炕,直到1980年才修了新的宿舍楼;直到1981年才通上电,之前所里自己发电每天只能保证两三个小时;整个研究所只有一部电话,和外界联络非常困难;晚上只能用蜡烛和手电照明;上厕所要跑好远;周围没有商店,有钱没处去买东西;常吃土豆萝卜和白菜,曾因营养不良而晕倒;水碱性大,头发经常是黏的;晚上曾经误把驴当成狼,吓得一夜没睡好。诸如此类。樊锦诗生于北京,长在上海,即便是当年社会整体物质条件都不高,但她恐怕也没受过此等腌臜。
生孩子的时候,她想去武汉丈夫那生,结果革委会不给请假:“哪里不能生孩子,非要到武汉去生。”然后她还被派去农村干活,分娩前一个月她还挺着大肚子在地里收棉花。等她丈夫来的时候,孩子都出生好几天了。后来两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待过好几个地方:敦煌,武汉,河北,上海。总之非常艰难。
直到1986年,她的丈夫主动离开武大去敦煌,分居19年的他们才能长在一起,这时候樊锦诗48岁,丈夫49岁。这次为了留住她,甘肃省委派出人去和武大的校长谈。最终她的丈夫选择了去敦煌,成全了樊锦诗和敦煌的缘分。她说,像她这个丈夫,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个人命运与时代大潮交锋,无异于螳臂挡车,那个时代,组织不同意,真是很难离开。她甚至想通过半年不上班来自动脱岗,但是不现实,因为丈夫一个人的收入不足以维持家用。而她当时是副所长,她想名正言顺走,但省里不放人。
这也可见甘肃省里对她的重视,但这种重视是需要她付出个人代价的。当时条件非常艰苦,她走了,确实很难再有这样的人才来。但她留下来,也是在牺牲自己。樊锦诗说这是她的命,这种说法有点玄乎,但命也意味着被安排了,很难抗争。
敦煌作为无比瞩目的文化遗产,这些年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研究院也肯定受到省里很多优待,但敦煌的位置,尤其是甘肃这个奇特的地形,很可能会消解这种优待。西北本身就不发达,而敦煌只是个县级市,发达程度更是有限。
书里提到,樊锦诗把省城兰州的一套房子低价转让给一个新来的年轻人才,但兰州和敦煌相距甚远,不管是她还是这个年轻人,恐怕很难有多少时间待在兰州。从兰州到敦煌有一千多公里,从敦煌到莫高窟还有25公里。这种物理上的距离天然隔离了这个地方。即便是现在有了高铁和动车,兰州到敦煌也得七个半小时,这个时间,基本可以去大半个中国了,八个小时,北京都可以到广州了。即便是坐飞机,前前后后差不多也需要大半天时间。
作为一个陇东南的甘肃人,很惭愧我没去过敦煌。一个是从上大学起,我大部分时间就不在老家,另一个,虽然我们和敦煌在同一个省,但敦煌对我们来说太远了,我们那的大部分人也没去过敦煌。从我们那到敦煌大约1400公里,到北京大约1600公里,虽然到敦煌地面距离稍近一点,但是车慢,不论是普通火车还是高铁,到北京都更快。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湖北的同学说,你甘肃的啊,敦煌你很熟吧。我当时也很懵逼,其实我也不熟,敦煌对我们也是个传说,虽然同在一个省。
往甘肃省外看,敦煌离西北的另外两个省城西宁和乌鲁木齐的距离,大概是九百多公里和一千多公里。
敦煌莫高窟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是孤独的,那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苦修之地。待在那的人也要甘于寂寞,即便现在敦煌的旅游非常火热,但是游客游览完就回去了,他们会数年数十年甚至大半辈子都待在那里吗?
书里说,以前他们的一个书记,突发心脏病,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救护车到莫高窟用了一个多小时,人最终没有救回来。
那个年代扎根大漠并不是随便说说的,真的是需要“以身饲虎”的精神,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这对现在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惯了的我们,是不可想象的。
而樊锦诗则无数次在内心和自己斗争,反复在组织需要、个人生活和对敦煌的热爱几方面权衡。这种一步步地妥协和纠结慢慢塑造出了一个甘于寂寞的伟大形象。真正的英雄不是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而是在无数次和自己内心的交锋中逐渐历练出来的,这才是人间真实。
樊锦诗肯定是伟大的,她的工作是在无限的孤独中保护和尽可能延续一处顶尖的人类文化遗产,她当然值得最大的敬意。
书里说,敦煌在特殊时期并没有受到破坏,因为当时大家达成了共识,不管怎么互相攻击和批判,绝对不能引进武斗,不能破坏文物。他们研究所里48个人分成了16派,但都没有危害洞窟,也是万幸。
好吧,今年争取到敦煌走一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