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母亲
我妈排行老幺，从小被一群姐姐照顾着，庇护着，性格无忧无虑，开朗活泼，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玩乐，再加上她有公职在身，从我三个月开始，就被丢在奶奶身边。
四岁那年，爸妈把我送进了机关幼儿园，但凡幼儿园放假，我依然被送到奶奶家。即便在父母身边，也没留下什么回忆。
16岁我便离开家到异地读书，从此以后我就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始终没能跟亲生父母建立起理解、信任和情感羁绊。
所有幼年和童年的回忆，整个世界里似乎只有奶奶。
一直到成年后，内心最依恋和最爱的人，也是奶奶，一个话不多、性情平和、勤劳朴实的老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给过我无条件的爱的人，是我孩童记忆里所有的温暖源泉。
只有在奶奶身边，我才觉得安心，有家人和温情的感觉。
2017年5月18日凌晨，女儿出生了，我成了母亲。
5月19日午后，我妈突然看着躺在病床上刚睡醒的我，轻声说：在孩子出生前一天，也就是5月17日中午，在老家昏迷了数日的奶奶，走了。
奶奶病重是五月初的事，当时我已临近预产期，身体笨重，无法承受从上海到东北的旅途劳顿，没能回去。
5月16日那天，昏迷了数日的奶奶突然恢复了一点神智，虚弱地说，她想看看孙辈，她有很多孙辈，却只说想看看我，于是隔着视频，最后见了我一面。
本以为奶奶会像从前那样转危为安，等我生下宝宝、身体恢复好了，还想回老家去看她，让她抱抱我的孩子。
本以为我们祖孙之间如此深的感情羁绊，不会以这样草率的方式黯然收场。
本以为会在很多很多年后，才会亲自送奶奶最后一程。
然而终究还是错过了，一切都错过了。
我生命中那个最温暖、最爱、最依恋的人，不在了。甚至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竟一无所知。
她带走了我的一部分，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是完整的，那些残缺的部分，时时刻刻散发着遗憾和窒息般的疼痛。
始终还是放不下，不甘心，这份遗憾在心里打下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结，往后余生也解不开。
四年来，无数次在梦里看到她，无数次哭着醒来。
好想念她啊，好遗憾没能最后送她一程，好遗憾没能最后抱一抱她，这份遗憾，令心总是突然有如被刺穿的痛。
可也始终怀着丝丝的侥幸和念想，就连我妈也悄悄跟我提过好几次：奶奶离开的时间，和女儿出生的时间，实在是有些巧合。或许，奶奶并没有离开我，只是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我妈甚至极其隐晦地提醒我，你看，这孩子长得，其实有点像的……
于是我努力想要抓住点什么，午夜梦回时，我常常看着躺在身侧的女儿沉睡的小脸，想从她的眉眼中找到我心中期待的温情。
甚至好几次跟女儿独处的时候，我会愚蠢地小声问她：是你吗？是你吗？这辈子换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女儿自然从来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偶尔几次提到“妈妈的奶奶”的时候，她会突然伤感起来，还落下几滴小泪水。
我想，在我跟女儿之间的母女之情外，永远会有这一份我无法放下的、也羞于宣之于口的额外羁绊。
我相信这份羁绊的存在，或者说，我希望它真的存在。
事实上，女儿出生后，我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第二个让我感觉很亲很亲、很近很近的人，我也再次有了无条件的爱，虽然这一次，无条件去爱着的人，是我自己。
如果说奶奶的离开带走了我的一部分，女儿的出生又以她特有的甜香和柔软，填补了这份缺失。
从这一点上，奶奶的离去和女儿的出生，是我生命中最伤感而温暖的谜。
女儿从小就很让我省心，每一个成长阶段都很顺利，她也最黏着我。稍微有点想法后，她对所有人都恒不吝，唯独跟我相处的时候，她眼中会有无法掩饰的温柔，以及特有的亲昵和默契，我感受得到在她心目中，我这个妈妈是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或许这也不过是为人母的一种自欺欺人的自作多情吧。
做为母亲，我很平凡，在做妈妈的同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人生，但女儿的出生将过去的我和之后的我，彻底分割成两半。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过去的我便死去了，从此以后的我，哪怕始终记得我依然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经济独立的事业女性，可我却再也无法做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人了。
生命里多了这个小小的牵绊，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从前没有过的盔甲和软肋，在助产士将小小的她放入我怀里的那一刻就有了。哺乳期的痛和养育过程中的累，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甘之如饴，是这辈子当了一次女人的一种宝贵的经历，弥足珍贵，心中时时充满感激。
除此之外，因为女儿的出生，父母从遥远的老家搬来了上海，在我工作的时候帮我照顾孩子，便从此在我身边安度晚年。过去三十几年，我始终和亲生父母感情淡薄，甚至充满了隔阂，经过跟他们共同抚养孩子的这四年，竟找回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亲情。
过去几十年，我和父母都不了解彼此，也没有兴趣了解彼此。而这小小的孩子的到来，竟成了连接我和父母之前亲情的纽带，帮我找回了两个亲人，这也实在是意外的礼物了。
我从来没觉得母亲是伟大的，照顾和养育孩子，是一种责任，也是为人父母的天性使然。
也从来没想过要从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回报，甚至若她将来不能成为很出色的人，只要一生能平安喜乐、自给自足，我便也觉得欢喜满足。
因为她的出生和存在，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全部的意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