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好好地病下去！

2020年，中国经济总量突破100万亿大关，人均GDP连续两年超过一万美元。改开四十年后，一线城市的环境可比肩发达国家，所有人都体感生活水平变高了。但与此同时，出口、投资驱动力降低，经济增速放缓，强劲的信贷增长和资产价格膨胀，少子化初现端倪，老龄化已成明显趋势，这些现象和挑战让人们想起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当时，二战后迅速恢复经济、一路高歌猛进的日本，进入了物质繁荣、气质昂扬的80年代。

可是，在烈火烹油的荣景下，人们的真实生活和感受又如何呢？大家都心照后来事，平成不况，令和躺倒。《饱食穷民》记录的正是80年代日本的普通个体异化的模样。「这是一群追求和他人一致外表、和他人同等稳定的「趋同成瘾机器人」。隐藏在饱食泡沫时代背后的，就是这样一群时代囚徒颠沛流离的景象。」书中的人们，从中产、富裕阶层返贫，看起来好像也就是自己某天出门买了件貂，就掉进了小额信贷、分期付款等新自由主义经济为我们凡人量身定制的销金窟，从此万劫不复，家庭经济体系在房贷、车贷各项超前消费下显得非常脆弱；更可悲的是，有人为了保住工作，自己借贷垫钱维持业绩，旋转，旋转，穿着红舞鞋无法停歇地旋转，转而被踢出资本的游戏，失业了；IT男因为加班过多、为逃避职场紧张的人际交往，出现技术应激特征，变得莫名狂怒，只想从人际交流中获得像计算机一样的「Yes or No」的反应，甚至家暴妻子；在家的妻子们，从长期加班的丈夫身上得不到关心和支持，陷入病态的依赖共生关系，染上厌食、过食等疾病；孩子也没有比较幸福，从小就要进入残酷竞争局面，为争当标品中的上上品度过不怎么愉快的童年。

为什么人们会迷失自我？因为病态社会追求的就是高速运转、永续增长、上进成功、产出标品。价值观正变得单一、乏味，原本活泼生动、千姿百态的人们，被无聊的评价制度强制划分成不同阶层、群体，人们在这样的暴力压迫下，下意识地努力做个「优品」。正如韩炳哲在《他者的消失》《倦怠社会》里提到的，现代社会从商业、教育各方面要求的标准化，是违背人的独特个性的；功绩社会中，「功绩主体同自我抗争，从而陷入一种毁灭性的压力之中，他必须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自我剥削，伪装成自由的形式，并以死亡为终结。精力在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的转型过程中，超我被积极化为理想的自我。」是不是很熟悉？机场书店那些商业书籍都在教导我们要超越自己，买买买，学学学，「做更好的自己。」

书里讨论了各种各样的成瘾症：对酒精、药物、食物、性、赌博、购物，还有成功的依赖症状，也只是人类作为动物，内心的不安无法言说，对爱和关怀的渴求无法得到满足，对无法适应这个时代的求救呐喊。在高速运转的机器里，只有少少人能幡然醒悟，跳出来不再玩这个游戏。作者也无奈地感叹：「只要家庭成员能够达成共识，认为别人的眼光其实无所谓，社会上的价值观也不那么重要，就能迎来希望的曙光。但实际上要实现这一目标简直是难上加难。可以说是太过于理想化了。因为在这之前，所有家庭成员都要做好被社会抛弃的心理准备。」

与80年代相比，这个时代有高度的相似性，也有更多陷阱。职场霸凌、无法得到保障的用工环境，微信办公无限延伸进生活，定制化的移动互联网世界创造着愈来愈多的二极管，充分外包的原子化社会，各种外卖点点手指就能送上门，彻底切断了人们与实体世界的触点，我们在醒来-通勤-上班-加班-下班睡觉的原子化、无尽的孤独中逐渐死去。如果要试图找到某些「关键失败因素」规避可能必然悲惨的一代人的命运的话，我会说：储蓄，储蓄，储蓄。永远量入为出，过俭朴的生活，不要因为同辈压力去拼物质享受，很多消费是流行文化灌进我们头脑的（我甚至觉得很多高奢新款是在讽刺消费主义的行为艺术），内心的充盈与滋养与此并无正相关关系。

我翻这本书时心中充满惊骇。我能在自己身上看到明显的异化特征：渐渐变得也无法在手机上看长文（但看书还可以），眼神不断往下跳跃，专注力被割裂；喜欢朝无限包容自己的家人无理狂怒，工作中接打电话没有耐性，只希望电话那头给我一个明确的结论或指令；虽然孤独，但也无法走进人群。我好明白加班过多对人的异化，记得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份工作我超多OT甚至通宵，有位女同事意外流产，我听到后却没有太大触动，只一心焦虑当天的proposal能不能赶出来。光看上面的描述，我就是个冷漠自私、小肚鸡肠的人，但我内心明白，当时我变成了怪物，因为持续加班导致身体不好，降低判断力；同时世界的容错率太低了，无法接受人做得不完美，达不到目标，如果做不到，后果似乎不是我能承担的——现在的我，也无法理解和精准描述当时的那种恐惧。

作为纪实文学，这本书非常流畅，夹叙夹议，引人入胜，几乎是一部成熟的纪录片脚本，连转场话都写好了。不是没有缺点，斋藤着重写现象表征，结构化的成因隐形了，仿佛一切毛病是随着经济增长、生活水平提高不得不承受的代价——显然不是这样，如此一来，人们遭受的痛苦，也失去了控诉的力量。但是，他在结尾处的追踪采访流露的洞见充满人性关怀，令人心生暖意，也萌生世界是有可能会回归健康自然的想法。

「我觉得，越是能够容许孩子们绕弯、跌倒的社会，就越能保留孩子们的天性，这个社会、集团中个体的生存能力就越顽强。然而现在的社会能够容忍孩子绕弯的幅度越来越小，认为这个容忍幅度一旦超出某个程度，就再也回不到正轨。社会越来越倾向于塑造只沿正轨前行的人，而将孩子们成长所必要的弯路视作危险地带，彻底封锁、彻底阻挡他们的各种体验。」

「我会对那些拒食、过食、不上学的孩子们说，堂堂正正地痛苦好了，因为痛苦一点都不丢人。然而这个社会根本不允许他们这样。会有人催他们快治病、快上学，对吧？我不会这样。我会告诉他们，你现在的经历比起上学重要得多，所以你可以继续好好地病下去！……这个病症，就像是对不允许出格的社会的反照、讽刺和抗争一样。」

「这个社会上，其实很多人都或多或少地想要保持病态的吧？只有病态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希望周围也允许自己保持真正的自己，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不被人怪罪。」

觉得自己状态不太好的朋友，我知道你们真的忍受了太多，辛苦啦！你们就允许自己失败，允许自己生病，丢下所有，好好睡觉好好吃饭。走出去呀，春天来了，树竞相生出无数绿叶，请允许阳光也能洒在你的脸上，让别人的善意也能走进你的心田。毕竟，人字是支撑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