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文时代》的更多“不是”
【日 期】2016.03.27 【来 源】东方早报 对学术著作乃至大部分的写作而言,似乎存在着这么一个经验规律:假如这些作品在一个地方存在不规范引用的话,那么类似的甚至更严重的现象肯定会大量存在。很不幸的是,对复旦大学副教授孙英刚的著作《神文时代:谶纬、术数与中古政治研究》(以下简称《神文》)来说,上述规律可谓颇有启发。笔者身为中国中古史研究的门外汉,起初是因为一些对《神文》的高度评价而接触该书。初略的印象是,书中(似乎)有强大的材料积累与组织能力,但已经对孙试图建立理论框架尤其是论及西方中古史与政治哲学的部分产生过不少疑虑。直至读到《不是自己的观点和材料都要出注》(以下简称《不是》)一文后,笔者重新记起当初阅读过程中挥之不去的蹊跷印象,于是下决心细读《神文》。结果,一个下午的工作所揭示出来的问题远超笔者想象(篇幅所限,以下例子全部出自该书的“绪论”部分)。《神文》绪论第二节“天命与天道”的开头,对“天命”这一重要概念,有如下解释:作为一个政治学概念,西方概念的天命(mandate)——姑且称其为“天命”——是由一个选区赋予其代表代表自己的权力。一个政府通过赢得民主选举而获得统治的正当性(legitimate mandate)是现代民主的核心概念。(第8页)这一段话正是我在第一遍阅读时引起最大疑虑之处。除了像“选区”这样明显突兀之处以外,依笔者的理解,“mandate”不能算是一个核心的西方政治哲学概念(意思上对应的概念有legitimacy,“正当性”;justification,“证成性”;political authority,“政治权威”)。除了一些在国际法中明显不适用的用法外,“mandate”有两个比较核心的含义。其一,在英美普通法体系中,一个“mandate”就是一份由法院发出的针对个人、组织或政府的“训令”、“命令书”。其二,在西方的政治学语境(或毋宁说是政治修辞的语境)下,“mandate”一般指民主选举制度之下选民通过投票把自己的政策意愿转化为被选举代表的立法 / 行政权力的机制(可参考Hershey,Marjorie,“The Meaning of a Mandate: Interpretations of ‘Mandate’ in 1984 Presidential Election Coverage”,Polity 27(2),1994)。《神文》中所引部分明显指向前述第二个用法,可是这个“mandate”的中文意思更应该是“(政治)授权”,与“天命”相差甚远。结果,笔者在维基百科英文版的“Mandate(politics)”这个词条中看到以下文字:In politics, a mandate is the authority granted by a constituency to act as its representative. The concept of a government having a legitimate mandate to govern via the fair winning of a democratic election is a central idea of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有英语阅读能力的读者马上能看出,《神文》所引部分正是对此几近一字不差的翻译。孙在下文中还继续写道:“在基督教神学中,‘mandate’是上帝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神谕。”而维基百科的“Mandate(theology)”词条是这样解释的:In Christian theology, a mandate is an order given from God that must be obeyed without question.可以想见,孙大概是从“Mandate of Heaven”(货真价实的“天命”)出发,在维基百科上逐一搜索“mandate”的含义,再在直译后直接组合进《神文》正文中。这个推理还间接解释了“选区”一词不合时宜的出现:在上述“Mandate (politics)”的页面里相应的“constituency”一词有一个超链接,不过它却错误地指向了“Electoral district”(选区),不是正确的“Constituent (politics)”(“选民”,在消歧义页面可找到),因此误导了孙。如此错误不可谓不低级。《不是》一文里已经指出孙在论及“弥赛亚信仰”(Messianism)时有搬用维基百科,然而其举出的例子仍然没有穷尽孙所搬用的部分。例如:它们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认为当下的世界是黑暗的、糟糕的、必须改变的,但是依靠平常人的力量又无法改变,必须借助神圣力量的干预。在多数宗教里,这种神圣干预(divine intervention)是通过特定的、挑选出来的人来实现……(26页)而在维基百科的“Messianism”词条里:The state of the world is seen as hopelessly flawed beyond normal human powers of correction, and divine intervention through a specially selected and supported human is seen as necessary.此外:末论(Christian eschatology)的核心精神是期待耶稣再次来到世间(Second Coming),建立起一个美好的人间天国(Kingdom of God on Earth)……(28页)而相应地在维基百科“Millenarianism”词条里:A core doctrine in some variations of Christian eschatology is the expectation of the Second Coming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a Kingdom of God on Earth.应该说,孙能写成《神文》,维基百科之功不可没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是》一文中写道:“(孙)……虽提及了原作者的论文出处,但一转眼却把别人揭示的文献证据和观点大篇幅地复制粘贴到自己论文的其他地方,还煞有介事地在这些文献下出注,仿佛真是自己翻检而得,将间接引用冒充作直接引用……在《神文时代》一书中屡见不鲜。”对此笔者深以为然。假如以上的揭露更多是针对一种中学生水平的不规范引用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内容针对的正是一种违背学术规范的行为。《神文》绪论倒数第二段中论及中国古代皇帝与救世主义的关系。笔者发现几个问题。其一,《神文》中写到“……皇帝,字面意思相当于西方的‘August Thearch’”,似乎在西方历史传统中原本便有“August Thearc”,其实这正是西方汉学里为翻译中文“皇帝”而发明出的词汇。其二,下文中孙写到“……(秦始皇)已经将先秦思想家梦中的‘乌托邦(utopia,即乌有之乡)’变成了现实——他统治下的‘存在之乡(Entopia)’”。这里“Entopia”这种创造用法似乎猛然表现出一种与前文不符的学术成熟。其三,在此处的注释(31页注释1)里孙写道:“参看Aleksandr S. Martynov,‘Konfutsianskaia Utopiia v Drevnosti I Srednevekov'e’ In Kitajskie Sotsial'nye Utopii, eds. by L. P. Deliusin and L.N. Borohk, Moscow: Nauka, 1987, pp. 25-30。”除了让人讶异孙具备阅读俄语的能力外,这条注释最大的问题是它把所有的西里尔字母都拉丁化(transliterate)了,而这在中文出版物中似乎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风格。笔者带着以上疑问继续检索,结果发现孙英刚在这里完全是搬用了以色列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教授尤锐(Yuri Pines)的专著Envisioning Eternal Empire: Chinese Political Thought of the Warring States Er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9)与文章“The Messianic Emperor: A New Look at Qin's Place in China's History”(收于尤锐本人等编著、加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Birth of an Empire: The State of Qin Revisited一书)中的相关论述。前述的“August Thearch”、“Entopia”都可在尤锐书中的相应部分找到,而笔者存疑最大的那个注释以及格式则正与尤锐的用法如出一辙。但是,在《神文》中完全没有提到尤锐这部著作。最关键的是,一个别人的具有原创性质的学术观点(即认为秦始皇在政治宣传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堪比西方意义上救世主形象的角色)在孙英刚的行文中变成了他自己的观点,而事实却完全相反。与前述行为相比,孙在此过程中所展现出的种种马虎(sloppiness)则更是让人哭笑不得。比如说,孙写道:秦始皇在圣山勒石为铭,宣称‘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他已经实现了大家期盼的‘太平’(30页)。而尤锐在Envisioning Eternal Empire中写道:Thus, he…reminding his subjects that “warfare will never rise again”, that he has “brought peace to All under Heaven”, and that the “black-headed people are at peace, never needing to take up arms…the result of which is the ‘Great Peace’ (tai ping 太平)”.(108页)除了单纯字词上明显的相似之处以外,更能作证的,乃是孙在搬引注释时的错乱。孙当然知道要把尤锐的引文在《史记》中的原文找出来,但是,大概因为按照英文译文寻找文言文这一工作存在困难,孙在手忙脚乱之中犯了不少错误。上文所引《神文》的相应注释(30页注释2)里,孙写道:“引文出自泰山和琅琊碑铭,参看《史记》卷六,第243、245页。”实际上,“乃今皇帝,一家天下,兵不复起。灾害灭除,黔首康定,利泽长久”,出处根本不是《史记》中记载的泰山或琅琊碑铭,而是以拓本形式流传下来的“峄山碑”。孙在这里是因为完全照搬尤锐一书第四章的注释80而没有注意认真核对原文所致。同样,孙在下文中“引用”所谓“六亲保持,终无寇贼”(实应为“六亲相保”)、“皆终其命”等内容,自然也是注释与《史记》原文对不上号(孙在同页注释3里声称其引用来源是芝罘东观、会稽和碣石碑铭,而前引内容恰恰是来自注释2中提到的琅琊石刻)。当然,最决定性也是最令笔者意想不到的证据是,Envisioning Eternal Empire一书已经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中译本(《展望永恒帝国》,2013年5月版)。而此书的翻译者,不是别人,正是孙英刚本人。在如今国内的大学正疯狂从西方进口各种量化、产业化标准时,学术不端这种现象却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甚至,在《不是》一文见报之后,笔者所接触到的一些讨论都在怀疑是否有人因私利而专门针对孙英刚。其实,无论出发点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神文》一书中存在大量的直接与间接不规范引用行为,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本文仅仅是在绪论的一小部分中就已经看出了如此多的问题)。李尔克(作者为美国惠顿学院[Wheaton College]2015届哲学、古典学专业本科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