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卫礼贤的《金花的秘密》
对于《金花的秘密》这本书,有必要先概括一下它的构成。长期以来,本书的名字一直以极其神秘的印象在国内传播,人们以为它是荣格对于中国哲学的一次礼赞。然而,《金花的秘密》并不是荣格对中国哲学的研究之书,它实际是德国汉学家卫礼贤对《太乙金华宗旨》前八章和《慧命经》前八章的德语翻译。而在这两个文本之前加入了荣格的《纪念卫礼贤》和六篇“欧洲评述”作为序言。这些篇章集录在一起合称《金花的秘密》,它的副标题是“中国的生命之书”。
听起来真是非常高深莫测的作品,可我却并不喜欢。因为它除了荣格的六篇“欧洲评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作为译本的价值。据译者解释,卫礼贤的德语译文对大多数中国读者的参考价值不大,故直接把《太》的原文和《慧》的前八章原文附上。
怎么能有这么荒唐的出版计划?举个例子:在《太》中有对“魂”“魄”二字的解说。卫礼贤为了西方人容易理解,把“魂”翻译成了“阿尼姆斯”,把“魄”翻译成了“阿尼玛”。“阿尼姆斯”和“阿尼玛”是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里的重要概念。简单来说,阿尼姆斯是女性心中的男性形象,而阿尼玛是男性心中的女性形象。看看“魂”“魄”二字的解释,《太》说:“魂在天心,阳也,轻清之气也,此自太虚得来,与元始同形。魄阴也,沉浊之气也,附于有形之凡心。”
魂是阳的,魄是阴的,看起来好像确实能对应荣格的阿尼姆斯和阿尼玛,但是这两个概念完全不同,只是相像。如果这两个是一个概念,那么荣格是不是也无比赞同“(魄)死后享血食,活则大苦,阴返阴也,物以类聚也。学人炼尽阴魄,即为纯阳也。”这种玄学之论呢?
比如“道”这个字,卫礼贤把“道”翻译成了“意义”。“道”是不是“意义”不重要。我并不想否认卫礼贤的任何翻译。而是想说,之所以要看卫礼贤“译本的译本”,就是为了了解西方人在理解道学字词时是怎样的视点。而直接附上原文,比较的意义就完全丧失了。
为什么卫礼贤要把“道”翻译成“意义”呢?基督教崩溃的时代,西方人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另一个替代品、另一个新的意义。这种渴望或许在无意识中支配了卫礼贤,将“道”翻译成了“意义”。品读这种差异是阅读《金花的秘密》的最大乐趣。而这个乐趣你别想在这个译本中找到。因为它直接甩给你两部原文。
《太》讲述了什么在此探讨的意义不大。依我之见,无非是一种道教的瑜伽。它花费大量篇幅讲述了“回光功法”,并教你如何进行证验。卫礼贤对此书只翻译了八章,可最有价值的其实是第十章《性光识光》。或许是佛学味太浓,考虑到“中国生命之书”的名讳,选择了不译。
本书的真正核心是荣格的六篇“欧洲评述”。在这六篇评述里,荣格提出这样一种观点:西方的精神没落了,我们要从东方寻求智慧。可单纯模仿东方没有意义。东方给西方的只是一种帮助,具体工作还是要交给西方人自己。之后,荣格开始从《太》和《慧》中寻找能够对应他理论的东西。比如之前说的“阿尼姆斯”和“魂”,“阿尼玛”和“魄”。
我倾向于认为,荣格眼中的《太》只是他“相似性”认识中的《太》,也许他以为这属于文化的“共时性”,就好比当年激动不已的莱布尼茨一样。可是在《太》诞生的国度,从来没有所谓的自我、情结、阴影、阿尼玛、阿尼姆斯、退行、原型这些心理学概念(当然,也从没有二进制)。好比有人仅从老子的一句话中就看到了近代辩证法的哲理。这种认知颠覆了理论的时空背景差异,像是在说康定斯基的抽象画与旧石器时代的壁画因为相似所以同出一脉。虽然在后结构主义时代之后,讨论作者本意已经不受欢迎,但那只针对文学作品。而作为瑜伽功法的《太》,有着明确的用语和用意。卫礼贤归化式的翻译明显是不明智的,而荣格的心理学解读也赋予了原著神话般的色彩。
在“欧洲评述”中,荣格假想 了他以为的近世中国人的灵魂,其实更多是想从书中找到能对应他“同时性”理论的道学注脚。不过,我们也注意到,虽然他对《慧命经》给予极高的评价,但他同时也解释道:如果他们说的真是玄学,那么理解他们将毫无希望,但如果他们说的是心理学,那么我们不仅能够理解他们,而且能极大地从中受益。
《太》固然不是心理学,但我们可以从心理学的视角去阅读它。可在这种阅读中,我们也需要注意,我们看到的可能不再是《太乙金华宗旨》或《慧命经》,而是一个个的荣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