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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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谢灵运如果此时收笔，那将是何样的肆意与幸福；不论归途如何旖旎，都不及游历未知激动人心，如果你也这么想，那么我觉得你会喜欢《云游》这本书。
此书是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一部星群小说，用她自己的话说，“星群组合，而非定序排列，蕴含了真相。” 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一本类似于拼贴主义的专著的文学作品，它的叙事囊括游记、随笔、时事评论、轶事八卦，当然还有类似于学术研究的笔记与论述。这部“专著”的几个主要母题包括：移动与运动、身体解剖、旅行焦虑。托卡尔丘克说现代人的旅游是为了满足一种远古的、返祖的、游牧的潜意识。总的来说，这部小说并不是建立在某些人物或者情节，而是基于一种现代生活的现象而生发出来的各样记事，如此看来似乎真有些《星际迷航》的感觉。
《云游》以这样的主题的连续性达到了“形散而神不散”。想要了解这种“星群”的概念，你必须仔仔细细的读一读这本小说，答案自然明了；虚构的故事、发生过的真事、思想性的片段，一圈圈地排布，身体、旅行、飞行及运动的隐喻性和形而上等问题，随着人的身体在世界中的运动这个主线而展开。
想要读懂《云游》，就必须弄懂它的标题，原文中是“Bieguni”，意思是“游荡的人”。这个词如同至尊魔戒一般掌控着全书所有文字的含义；在我看来，这个标题似乎是一种事先安排好的语境，让旅行与修行并列起来，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对一种形而上的目标的追寻的势态。
“Bieguni”与18世纪俄国东正教的一个分支有关，彼时教徒相信世界乃是由撒旦掌控，而当人们停下脚步，撒旦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为了躲避魔鬼近身，人们必须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其实托卡尔丘克也曾在莫斯科的地铁中遇到过样一位当代教徒，此书中也有关于莫斯科的段落。不得不说，我非常喜欢将这个题目译作“云游”。既保留了古香古色的韵味，也展示了漫无目的游览行为，甚至带有一丝仙气，有一些形而上的意味。
由此可见，此书中的旅行，并非有目的地的旅程，而是放射状的位移，就是到其他地方去领略那里的风光。所以游记也是碎片的，如同太空中的零星。这让我想起曾经有幸去拜访国内知名画家姚钟华，他的写生作品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从纸张上呼之欲出的浸入感，这样说或许太抽象了。他的写生作品是写实的，同时也是写意的，他对空间的布置是非常主观的，类有些许似于VR的感受，这使得画面十分清新，这在写生中十分难得；姚老的写生画组合成的星群，似乎没有主题上的联系，无非突出一个“游”字。从另一个维度，这本书也是一本写生集，托卡尔丘克用只言片语去告诉你旅途中真正的亮点，这是属于作者自己的全景瞭望厅与多宝阁。
作者笔下的旅行虽然游弋不定，但不是“云深不知处”的退隐，更像是茱莉亚·罗伯茨随便闯进了一家游记书店，但是却不知道买那一本好，因为每一本书都可能为她开启一段崭新同时始料未及的旅程，既可能缤纷如《美食、祈祷和恋爱》，也可能浪漫如《诺丁山》。正如书中写到“在旅行中的人们看来，一切都是崭新的、洁净的、无瑕的，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不朽的。”旅人的眼睛偶然捕捉到的事件，成为了旅途中的记忆深刻的轶事，多年后仍然被旅人回忆玩味，这便是不朽。
作者用此书描绘了当代游荡者的世界，我们都是随身携带各种装备的永久旅行者，尤其是手机，它好似我们随身的半片家当，当然还有旅行装的洗漱用具、化妆品、应急药物等等，还比如维基百科，以及网路上的赛博旅行；甚至是英语这种世界通用语，也变成了我们永续游荡的傍身利器。书中甚至对旅行心理学这一学术分支进行了探讨。我曾经看过一个动画短片，叫作《负空间》（Negative Space），以被填充得满满的行李箱作为出差旅行的隐喻。类似地，书中“库尼茨基：水（2）”中写道库尼茨基在妻儿失踪后梳理他们的行李箱，那是度假的行李，里面琳琅满目的仅仅是去岛上旅游所需的物品。而当“他把这些东西井井有条、间距相等地摊放在黑色哑漆面台上”进行仔细的拍照审查的时候，我们惊讶于“现代人云游”同样摆脱不了这么多外物的牵绊。这本书，让我们看到真正的行走中的人，并不是超脱于物外，他的负空间里也被各种符号与隐喻充斥，它们紧紧地与个人捆绑在一起，也许作者想说必须要与这些撕裂开来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真正地人间蒸发。
本书另一个主要的主题就是对人类身体的解剖与人体保存。据作者介绍，此书的创作源于她的一次验血经历，当时托卡尔丘克身处候诊廊厅，突然意识到对自己的身体几乎没有认识。这就是现代人的缩影，我们为了适应外部社会，去学习了许多规则，科学，人情世故，与思维道理，但最被忽视的却对我们自己的身体，例行体检和城市中药房的普及加深了这一点。独自旅行的途中，自己的身体成为真正长期扶持的伙伴，这是一种剥离人脉关系后，对个体力量的再开发。故而之后的一整年，作者都在阿姆斯特丹研究解剖学。如同人的心灵有地理分析的潜力，人的身体更加与地理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书中菲尔海恩在自己的身体的地图册上进行系统而固执的探测，那是因为他身有残疾，身体变成了他云游的领域。书中叙述者甚至把自己的旅行史归结为一种小病的病史。
在这116个章节中，作者时不时会借用现象或者隐喻来教人反省究竟什么是“旅行的内涵”，此处不一一枚举。贾樟柯自述，他离开了家乡，去外面闯荡，才开始真正了解家乡。而《云游》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观点。我想再次强调，托卡尔丘克的旅行是放射状的，是离弓的箭，是不回溯的，也是不自省的，所以目之所及才尽是新鲜，尽是新鲜的事物以及为它们命名的符号，尽是恶魔触及不到的未知，因为一旦回顾过往，异域感、羞愧感、遗憾感便汹涌袭来，也许人生经历过的，被凝固在时间里的，才是特殊的，是异常的；而“生物正式在非常态中冲破表象，展现其真实本性的。”所以在这本小说的开头，叙述者尚且可以做自我介绍，而临近结尾，她只能说“我在这”，而同时迷惑于“这是哪儿？”这便是阅读这本小说的乐趣所在。
托卡尔丘克的文笔因为其描绘的广泛性而富有生机，这既是历史的纵深，也是地理上的广阔。行文追随的是古怪又机敏的思维，篇章在时空中不断的跳跃，同时包含情绪地推进看似平凡的情节。阅读中我们也慢慢培养起这样跳脱的认识论模式，我想爱这本书的人会为这样的文字疯狂，而进入不到这种话语的读者可能会感觉审美疲劳。我希望更多人通过这本书去认识这个世界，谁不想出走地平线，在任何地点都可以放浪形骸？哪怕是去“机场共和国”，也远比朝九晚五的工作要吸引人，这是无须争议的。读完这本书，即便我这个不爱旅行的人，都想要去云游四方，到处留情，看着前事渐渐湮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