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尔福的创作起点：虽无魔幻元素，却拥有着震撼人心的现实力量

以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享誉文坛的墨西哥文学大师胡安·鲁尔福，正是借由这本力作开创了“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小说流派，斩获无数文学大奖的同时，也影响了无数的作家，这其中便包括《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然而在此之前，收录于《燃烧的原野》一书中的十七部短篇作品虽不具备任何“魔幻”元素，却以入木三分的洞察力，向读者全面地展现了关注二十世纪初墨西哥乡村最土、最粗俗，也是最现实的东西，那种扎根于文字之中的绝望、欺骗、冷酷与死亡，令人读后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平复。

《燃烧的原野》一书所收录的作品皆以墨西哥农村生活为题材，所描写的内容侧重于墨西哥革命和农村风土人情两个大的方面，但其中所包含的主题却丰富而多样，简单而言，可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墨西哥革命及对政权、信仰的讽刺

墨西哥革命起因在于人民对墨西哥总统波菲里奥·迪亚斯长期的独裁统治的普遍不满，引起弗兰西斯科·马德罗以“反对连任党”领导人身份举行起义，起义失败后墨西哥国内的马德罗支持者随后向政府发动战争并夺取了政权。然而马德罗政府从一开始就不稳定，并未实现革命前包括土地改革的承诺，于是原本的支持者出现倒戈开始反对马德罗，其后政权几度更迭，纷争不断上演，而作者鲁尔福的父亲正是在墨西哥革命中惨遭谋杀的。

毫无疑问，身处于国家动荡时期的童年经历使得墨西哥革命对鲁尔福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同时它也成为了其作品中最常见的主题和社会背景。譬如《那个夜晚，他掉队了》和《燃烧的原野》所展现的便是农民起义军的惨败和革命理想的覆灭。

在《那个夜晚，他掉队了》一篇中，身为起义军的主人公因为太困而在逃亡的路上掉队睡着了，结果因祸得福避免了自己被政府军抓住，而他的两个叔叔却没能有这样的“好运”，而要为他们之前利用埋伏对政府军造成的重创付出代价。

而在同名作品《燃烧的原野》中，作者更是花了大量篇幅展现起义军斗争的过程，从遭遇反杀到东山再起，从风生水起到彻底覆灭，可谓几度跌宕，九死一生。而在这一过程中，鲁尔福并没有有意地美化任何一方，他尽可能地将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政府军会从牧场里强行拉人入伍，将没有战争经验的人安排作先遣部队；起义军则采取游击战术，不断地袭击各种庄园，放火将其烧毁，并驱赶散落各处的牲口，将其集中屠宰后剥皮卖钱充当战备资金。

然而故事最终的落脚点，却并非战争的结果，而是那些农民起义者心境的变化。他们原本所寻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活，然而这条革命的道路却让他们与这一初衷越走越远，并且无法回头。“我们已经不是滋事之徒了，让我们过过安稳日子吧。可是我们已经在四处闯了祸，人们已经变得不信任我们了，我们唯一取得的成果，是给自己制造了众多敌人。”

故事的结尾，作者虽给予主人公以最终的归属，却也极具戏剧效果和讽刺意味：接纳他的那个女人，正是自己当初烧杀抢掠行径的受害者，然而毫不知情的对方不仅接纳了他，为他生下了儿子，还称他为好人。“我把头低了下去”——故事最终这一低头的举动，既代表着他面对妻子的羞愧与后悔，也预示着他彻底放弃了反抗政府的念头，革命理想彻底覆灭。

对于战败的起义者而言，能有如此这样的结局或许算是一种“幸运”，但对于战胜的起义者，等待他们的也绝非什么惊喜。《我们分到了地》一篇所展现的正是革命“胜利”后的事情，农民虽获得了“千万荣达”大小的平原，却寸草不长，贫瘠到犹如硬牛皮一般。而面对他们的不满，战败的政府却将责任甩锅给大庄园，说肥沃的土地都被大庄园占了，自己也没办法。于是乎革命的胜利与革命之前并无区别，现实的残酷和政府的无作为，无疑令他们的理想彻底破灭。

事实上，这种暗讽政府无能的故事并非仅限于此，作者更是借由《地震的那天》一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当权者丑恶的嘴脸。因发生地震而奔赴现场的州长看似是前来慰问，实则却是跑来吃喝玩乐，一边让灾民伺候着自己，一边鼓吹自己和人民在一起，不仅自己痛心疾首，政府也有不少人呼吁要为他们提供救援。其后更是因为州长的随从随意鸣枪而出现流血冲突，而州长却对一切从轻处理，继续着自己犹如政治作秀般的默哀仪式，使得整个故事看上去宛若一场闹剧。

无独有偶的是，《安纳克莱托·莫罗内斯》一文虽与政治无关，却展现了作者对人们胡乱信奉“圣子”的嘲笑与讽刺。在那些虔诚的信徒看来，她们的圣子安纳克莱托是完美的、神圣的，甚至连那些荒谬的言论也不容置疑；而在这位圣子的前搭档卢卡斯看来，对方不过是个骗子和混蛋。于是乎，所有的神圣、纯洁都在真相面前跌下神坛，而那些虔诚的信徒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是安纳克莱托所给予她们的假象，或是她们不断自我催眠、自我欺骗的结果罢了。

二、不同人物之间的误解与冲突

人物之间的冲突自然是现实主义作品不可或缺的主题，特别是在一个原本就动荡的环境中，冲突更是少不了。而作者侧重展现的，是那些最终演变成谋杀的冲突事件，其中有的源于误解，有的源于自我解脱，还有的则是源于复仇。

《清晨》一篇讲述了一起发生在清晨，因为主仆误解而造成的谋杀案。主人胡斯托认为牧羊人老埃斯特在欺负小牛犊而对其出手，后者则认为对方始终对自己心怀不满于是予以反击，最终酿成了餐具。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巧妙地运用不同视角讲述这个故事，就讲述者而言，问题似乎都出在对方身上，而自己才是情有可原应被原谅的人，使得整个故事变得异常耐人寻味。

《科马德雷斯坡》一篇讲述了朋友之间的反目成仇。原本风调雨顺、安静祥和的科马德雷斯坡因为托里柯兄弟的到来而变了模样，后者不仅抢夺了最好的那片土地，还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加之每天降下的天灾，使人们最终选择离开这片曾经的故土。据说是托里柯兄弟好友的主人公，却被兄弟中的雷米希奥诬陷是其杀死了奥迪隆，目的是为了抢夺钱财买新毯子，而后者其实是因为寻衅滋事被众人殴打致死的。最终主人公只能把雷米希奥干掉了，因为那一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另外，主人公杀死雷米希奥的手法相当特别，而且极其出人意料，算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塔尔葩》则讲述了兄弟之间、夫妻之间的纠葛与背叛。塔尼罗身患了一种无法治愈的脓疮，希望前往塔尔葩借由圣母的力量进行医治，然而陪他一同前往的弟弟和妻子娜塔莉亚却搞在了一切，不仅每天背着他偷情，两人还对其心生歹意，希望他能早点死掉。然而那种对生的渴望却令塔尼罗不断挣扎，特别是当他到达塔尔葩后钻入人群愤怒地跳舞，仿佛在向世人证明——特别是妻子和弟弟——自己如仍然活着，他不甘于就这样死去。

最终，塔尼罗虽如愿死掉了，但娜塔莉亚却因为心存内疚和自责，而选择了远离弟弟。或许那时暗生的情愫，只不过是为了排解内心的压力和生活的无趣吧，娜塔莉亚到底爱着谁，无疑是作者留给读者的谜题。

至于更为极端的复仇主题，则首推《那个人》和《求他们别杀我！》两篇。

《那个人》的写作手法非常特别，作者着重表现了追赶双方的情绪变化，而将事实真相隐藏其中——由于追赶之人当着“那个人”的面杀死了后者的兄弟，于是“那个人”趁夜袭击了追赶之人的家，将屋内之人全部杀死，而追赶之人因为忙于安葬自己死去的儿子躲过一劫，于是他开始追杀“那个人”，后者虽躲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被击毙了。

毫无疑问，本篇中前半部分的叙事方式无疑为后来创作《佩德罗·巴拉莫》奠定了基础，而后半段牧羊人的自白则充满了讽刺意味——律师所追寻的不是整个事情的真相，而是在不断地以窝藏罪对毫不知情的牧羊人问责，可笑至极。

《求他们别杀我！》则颇具悬疑小说的魅力。由于旱灾，胡文西奥为了避免自己的牲口饿死，而在未得到堂卢佩的许可下，砸开对方的护栏让自己的牲口钻进去吃草，并蛮不讲理地说这是牲口的选择，与自己无关。于是堂卢佩出于警告杀死了一头小牛犊，胡文西奥则干掉了对方。

或许是因为抱着一种“有钱就能摆平一切”的心理，胡文西奥虽然赔了牛、房产和家当，法官却依旧对他紧追不放，哪怕他躲进山中长达三十五年，其间老婆跑了，又因杀人的事被旁人各种威胁，可最终还是被抓住了——而他为何始终无法逃脱被制裁的噩运，正是作者所下的悬疑，也是读者希望了解到的答案，就其结果而言，确实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亲子关系也是作者喜欢探讨的主题之一。

《北渡口》和《玛蒂尔德·阿尔坎赫尔的遗产》中的父亲皆让人感受到了亲情冷酷的一面。可谓实力坑儿。前者不愿付出，极为吝啬，不仅缺乏对孩子应有的教导，还对照顾儿媳孙辈之事斤斤计较；后者则直接视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暴力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至于最终的结果是，前者的儿子逃命回来妻离房卖一无所有，后者的儿子则奋起反抗彻底战胜了对方。

相比而言，我比较喜欢《你听不到狗叫》这一篇，讲述了一个父亲背着自己因干越货杀人勾当而被打伤的儿子寻医的故事。由于儿子的所作所为，父亲甚至扬言与其断绝关系，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帮助受伤的儿子，即便嘴上说这不过是为了其死去的母亲，但实际上是因为他不愿意主动承认自己对儿子的爱罢了。与此同时，儿子也因为父亲的不离不弃感动落泪。或许正是因为儿子希望自己不再拖累父亲，才会决定告诉对方自己始终没有听见狗叫吧——他希望父亲能狠心放弃自己，然而最终父爱却战胜了一切。

这种亲子之爱在《玛蒂尔德·阿尔坎赫尔的遗产》中也有体现，虽然身为父亲的老欧米雷是个酗酒的混蛋，但是其母亲玛蒂尔德却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在坠马的瞬间给予了小欧米雷最大的保护，尽展母爱之光芒。而《马卡里奥》里那个受尽欺负的疯子，则希望自己死后能与故去的父母相遇，哪怕是在炼狱他也心满意足，同样展现出了孩子对父母的深深眷恋。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积极情感的存在，使得作者原本绝望冷酷的文字，更添了一份别样的色彩。

三、墨西哥农民生存环境的展现

贫穷、落后、富者为富不仁、贫者救死不赡，可以说是鲁尔福笔下的墨西哥农村最真实的写照。

这其中既有展现个体生活艰辛的作品，诸如描写疯子被各种人欺负的《马卡里奥》，讲述儿子为了摆脱经济压力铤而走险的《北渡口》，记录杀人犯受人排挤人生逐步黑化的《你还记得吧》，以及因牛被洪水冲走，而导致女儿将沦为妓女的《都是因为我们穷》等等；也有展现整个大环境的穷困落后的文章，诸如讲述农民拥有了无法耕作荒原的《我们分到了地》，以及展现大山深处被遗忘落魄小镇的《卢维纳》等等。

可以说，鲁尔福的文字犹如相机，为读者展现出了当时墨西哥农村以及农民的真实风貌，既不美化也不修饰，毕竟只有最真实的东西才能直击人心，而这也是现实主义作品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燃烧的原野》一书所收录的十七篇作品，虽然其中并不包含其最负盛名的魔幻现实主义元素，但是其展现出的内容却为后期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根基，本书无疑是鲁尔福后期作品的起点，唯有细细品味其中的内容，才能更好地了解和感受其文字中最根源的东西，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些直击心灵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