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读《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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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缘起
如今是平民社会,生活在其中的人难免满眼满脑的世俗,不怕冒犯地说,是浅俗,浅俗的事物和浅俗的观念;当然读书人也并非什么“贵族”,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同样是有深刻的时刻,也有浅俗的时刻;曾经,我把“理想”与“现实”、“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这两组概念绝对两分,仿佛生活就分为两类,要么理想的生活,要么现实的生活,要么精神丰裕的生活,要么物质充分的生活,这种观念不断侵扰着我,有时候是折磨,似乎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只能无可救药地远离“深刻”,朝“浅俗”无限堕落;
读过《说理》,我不再如此看待生活;但这一心路历程引我进一步思考,这个崇尚多元的平民世界,热热闹闹的世俗生活以外,有各种各样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深刻的”哲学思考或者更确切地说,穷理求真在其中是什么位置?哲学和每个人的实际生活有什么联系?更一般地问,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
二、“意义”的挑战
思想、理论与哲学概念辨析
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一书序中发问,“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更明确一点儿,理论对生活有什么意义?”确实,思想这个概念比较宽泛,不如“理论”来的明确;在《说理》1.26,作者又说,“而在这背后的一般观念则是:思想的终极目的是建立关于世界的理论”,可见理论乃是一种特殊的“思想”或思想形式;读过《哲学·科学·常识》一书就知道,在作者看来,理论有一个核心含义,就是对世界的整体解释,比如阴阳五行理论、马克思的理论,它们都是众多思想中的一种;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与思的任务》一文中发问,“有一种既不能是形而上学又不能是科学的思想吗?”(孙周兴译)
我们平日说到“思想”,总会和“观念”连起来说着“思想观念”,在一些地方,思想似乎和观念近义,表示某种“大的看法、总的看法”(《说理》6.8),但我们老说“消费观念”、“爱情观念”,却不说“消费思想”、“爱情思想”;我们说,这个人挺有思想的,那个人思想深邃,却不见人说,“这个人挺有观念的”,“那个人观念深邃”,可以看出,思想更接近一种观念之网,思想比观念更系统、更深刻;人人都有一堆观念,却不见得人人都有思想;
因此,哲学也是思想之一种。 2.科学主义的挑战
要问“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须先明确语境中的思想是哪类思想。
陈嘉映问“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时,主要想到的是科学思想,因为他接着就问,“然而,科学在何种意义上为我们提供了对世界的整体解释?”(《哲学·科学·常识》序)那么,科学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在陈嘉映看来,科学思想的显著特征就是它的“对象化”,“在(广义的)物理学那里,我们把所探索的事物对象化,这些对象本身中不包含我们对它们的感受和理解——即使我们研究的对象是感觉或思想”(《说理》9.35),简言之,科学思想所理解的世界是由“纯粹客观的东西”组成的,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类心灵的位置,“科学世界观没有为喜怒哀乐美丑善恶留下席位”(《哲学·科学·常识》序),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人的“周遭世界被去生活化”了,而科学思想自认为可以脱离人的“生存实际”,把世上的任何事物对象化之后统统分立开来,再在生活之外来理解事物,这就是科学主义。
以下主张司空见惯——
张三、李四都跳下水救人,有人就说了,张三、李四你看着是舍己救人,其实都是出于自利,为啥?因为人都是自私的,他们“舍己救人”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在道德上的需要罢了。
按照这种观点,我们似乎不需要去了解二人跳水的前因后果,甚至不需要跟二人聊聊,“凡是舍己救人都是自利”,道德崇高被消解,人类丰富的心灵被某种“科学规律”简化,我们当真以此思想观照世界,你说,人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生活何谈意义?
三、回应科学主义的挑战
1.“意义”概念简析
意义的日常意思就是意思、含义、内涵等,这是意义概念的基本含义;我们问生活的意义时,差不多也就在问生活有什么“含义”,换句话说,我们希望理解生活的“意义”,原因在于“生活的意义”这件事和“吃饭的意义”、“遛狗的意义”相比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我们追问“生活的意义”时,相当于是在突出“生活”或者“理解生活”的重要性。
在《说理》6.1中,作者还将“事实”和“意义”对举:“如果哲学始终从意义方面关心事实,那么,哲学从来不能离开感觉,从来都是有感之知”。是的,哲学从来不关心那些脱去了意义的、冷冰冰的事实,就像我不关心今天的温度是多少,或者说我只关心今天的温度是多少来确定我今天应该穿薄穿厚,一些时候温度也不靠谱,需要我实际走出去感受冷热。如此,意义必然连着一个主体——我或者我们,还连着我或我们的经验、感受、认识等。我们常说,爱情对我的意义、对我们的意义云云,然而对机器人来说,爱情没有意义。
2.“没有意义”
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认为,一种文化衰退时,曾经活生生的有机体僵化成一种死的、机械的结构。于是,物理学、数学和力学主导的时期压倒了艺术繁荣的时期;维特根斯坦称之为“可怕的堕落”(《维特根斯坦传:天才之为责任》第十三章)。
强势的科学主义压迫之下,生活意义的丧失主要体现为人的主体性的丧失,或者套用《说理》中的说法是认识世界方式的“对象化”;举时下的流行观念为例——
a.“人生没有意义”,因为我们把意义看成是外在于我们的某种东西;
b.“大自然是一台严密运转的机器”,因为自然似乎是一种纯粹客观的外在物;
c.“人生选择是一个计算投入产出比的过程,主要关乎经济收益”,因为人生的一切皆可量化;
d.历史决定论,“历史使命”“历史任务”“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历史潮流不可阻挡”之类;
e.社会达尔文主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优胜劣汰,适者生存”,陈嘉映反问,蟑螂容易生存,还是熊猫容易生存?(见《无法还原的象》)
这些受科学主义影响的流行观念掺杂在我们对世界的整体理解中,塑造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对“意义”的实际感受,从而多多少少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决策。
在《说理》9.36中,陈嘉映把哲学式的思考界定为“非对象化之思”,换言之,是“有感之知”、“有我之知”。非对象化之思的哲学观提示我们:“一、对象化的思想是次生的思想,明理才是原初的思想,思想要保持其为思想,那么,不管它行至多远,都须保持它原本的明理之旨。二、它更鲜明地把哲学区别于科学类型的对象性认识”。
看来,思想不止一种,真理也不止一种,如果说哲学是一种反身性的认识,那么“我们对世界的本然理解就是反身性的认识。此后,如有需要有可能,我们把自己悬置起来,从而使所要认识的事物转变为纯粹对象性的东西”(《说理》9.37),简言之,“有感”、“有我”的思想是自然而然的思想,“纯粹客观”的科学思想是“特殊”的思想形式。在自然而然的思想面前,海德格尔才说,“科学不思”。
我们再回过头来审视开头的问题“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说的思想是“纯粹对象性”的科学思想,那么很难说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因为人在这种思想中难以保全主体性,而纯粹客观的“生活”就是没有生活,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说,科学敌视生活。极端的科学主义者更是主张,科学虽然不能解决人生意义的问题,但可以消解这个问题。由此可见,此类思想的繁荣多半将以人类心灵的丧失为代价。
一句话,生活的意义不在科学思想之中,而在科学思想之外;如果你把世界理解为随时随地都外在于“我”的东西,自然生活“没有意义”。
最后,必须提到一种科学主义之下生活仍有意义的主张,如霍布斯所言,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按照必然性而无阻碍地活动,与我们常听到的宣传材料当中的人生意义之解,庶几近之,如“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把自己融入到历史发展的潮流当中”之类;
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第七章中论证说,“自身性或本身性是自然哲学中的核心概念”,而“去除本性是近代科学的基本战略之一”。从前,我们把源于本性的活动称为“必然”,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现在,在科学理论当中本性被遮蔽,我们如何理解必然?答曰:客观规律无处不在,一切皆是必然,偶然只是由于人类暂时的无知罢了。
在《哲学·科学·常识》里,我和作者的感受一致:“绝对必然性学说和去本性化有紧密的逻辑联系”,而“去中心化应视作去本性化的一个显例”。这就是说,前面提到的对象化认知方式与绝对必然性之说仅有一纸之隔。
举例言之,假如我们将生活视作“纯粹客观的东西”,去认识这个“纯粹客观的东西”的主体\中心——“我”,将难以保全;接着,要认识这个“纯粹客观的东西”并非毫无章法,更非全靠“主观偏好”,恰恰相反,纯粹客观的生活啊,它自有一套潜藏的、独立于任何主体\中心的“必然规律”。这就好办多了,我们去努力挖掘生活中那些必然的规律,最后“按规律办事”,这就是你生活的全部意义,不是吗?
然而,世上并不存在一统天下的“必然性”,尤其在人类活动当中;无论纯粹对象化的认知方式如何强势,我们仍然带着自己的“目的”去工作,而非完全发挥螺丝钉的某种“功能”;六月晴天突然闷雷滚滚、狂风大作,甚或飘起了雪花,仍会影响到“我”的情绪,或沮丧或惊恐,或者自然联想到世上那些“不白之冤”,桩桩件件。这时专家告诉你六月飘雪是因为某某气象“机制”,你却听不进去了。
宣传材料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把自己融入到历史发展的潮流当中”,固然只是说说,曾经也有人真心相信,但如果他们投入滚滚生活,很快会遭遇“历史潮流”的缝隙,有时候是巨大的缝隙;如故事《芳华》中“雷锋”式的人物刘峰,如中国共产革命史上的“两头真”现象,那样的人生意义终究是虚妄。
四、什么意义?
科学思想与生活的意义隔绝,而哲学始终关心意义,那么,哲学思想对生活究竟有何意义?
作者的回答是:
“哲学探究事物之所以如此的道理,尝试贯通这些道理,一开始就不是出于纯粹求知识的冲动,而是通过求知领会人生的意义,解答什么生活是良好生活——我应当怎样生活”。(《说理》9.36)
这体现了作者一贯的主张,哲学通过穷理达乎道,而大道立身,大道乃我们立身行事的原则,具体说是“个人的精神生活和世界的精神客体相通的一种状态”(见十三邀采访)。
这个结论对我们一班爱好思想的人来说无疑激动人心,但我们仍须追问:穷理怎么一来就能达乎道?从“求知”如何就跳到了“人生意义”?这涉及到更一般的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问题。
在《说理》1.23谈到天人合一,作者说道,“从古代的一般世界观来说,无论中国外国,“世界是如何的”都对“我们应如何”有指引作用”,换言之,不是不能从事实推出价值,具备了特定的周边环境,事实自能够展示价值,“道路不仅摆在那里,它有方向,有指向”。
套用陈嘉映的说法,就此而言,宇宙是我们的家园,世界是我们的乡土,只有通过上穷碧落下穷黄泉的穷理活动,通过贯通道理也即贯通物我,才能更加合情合理地生活,“只有了解世界里已有的事物是怎样生息变化的,我们才能安居乐业”。(《说理》1.23)这和“先掌握规律,再应用规律”的科学主义思路大相径庭,因为一套万世不替的客观规律之下,严格说来,根本没有意义、价值的容身之所。
我们尝试在一个具体案例中体会哲学思想对生活的意义。爱读书、爱思考的年轻人常常有看轻世俗生活、唯重精神生活的“初级反思”。近代史上,一群有志青年聚在一起,成立社团学会,常常立一条规矩曰“禁谈恋爱”。如果和改造国家这样的大事相比,恋爱是多么“世俗”的事情呀!这类观念的产生可以追溯到多个思想传统,如笛卡尔就说“我思故我在”,不是“我恋爱故我在”、“我富有故我在”,是“我思”,思想成为笛卡尔形而上学大厦的地基,“我”的本质被规定为精神性的“思”。
但“我”无论如何都是思想性的“我”吗?年轻人热衷于谈恋爱、聊美食、刷抖音,这已经违背了“我”的本质了吗?数亿万的短视频用户不是作为“我”在刷短视频,又是谁在刷呢?显然,认为我的本质是精神性之思,是一种浅俗的观念;爱读书、爱思考的年轻人也可以热衷谈恋爱、挣大钱、刷抖音,并且不必蔑视其他如此行为的人,如此,哲学思想在“观念批判”的意义上改变了你自处以及与他人相处的方式,敞开了你生活的更多可能性,不是吗?
哲学思想对生活有什么意义?简言之,我们通过哲学穷理求真,在求真穷理的过程中,领取应当怎样生活的可能指示。穷理若无止境,对生活意义的领会、对大道的追寻亦无止境。
五、穷理在生活中的位置
上文提到我们通过穷理领取怎样生活的可能指示,之所以强调“可能”,是因为努力穷理并不必然能够指示生活,在指示生活这件事上,可能经验更富效用。
这个我们多少有点体会,刚毕业的年轻教师虽然学了好几年的教育理论,但上起课来多半不如老教师驾轻就熟,甚至都管不住调皮学生。从这个角度来说,理论无法指导实践。借用作者在《说理》1.19引用的话,叫着“理有固然,势无必至”。当然经验和道理无法截然两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穷理求真指示生活的可疑之处还在于,似乎有些道理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关系或关系不大,我们常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言外之意就是再深刻的道理只是生活决策的一个部分,有时候看起来简直是毫不相干的部分,在实际生活世界中经验、利益、传统、习俗、潮流、权威、技术似乎更多地影响着我们的是非观、左右着我们的行动,尽管那可能没什么道理。
人天性求理解,在最近的一场对谈活动中,陈嘉映又补充说,希腊人天性求理解(陈嘉映X周濂:走出唯一真理观),在另一场对谈中,陈嘉映还谈过,中国人求真冲动弱(见十三邀采访)。看来,尽管求真在生活中确有其限度,但不同历史文化下,对限度本身却有不同的把握。
赵高指着鹿偏说那是马,好些大臣附和,不附和的大臣最后都遭了难;电影《活着》里的福贵不让遭到批斗的春生寻死,劝他:“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而苏格拉底宁可受死刑,也不违背法律越狱逃跑;维特根斯坦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实话?”
穷理求真,在纷纷尘世中努力贯通物我,有时候为生活带来指示,有时候什么也带来不了,反而徒增痛苦,甚至威胁生存。苏格拉底和维特根斯坦的声名太耀眼,但对坚持写下“崔杼弑其君”的齐史,对因言获罪最终身死的遇罗克,真的“什么也带来不了吗”?真之福报在哪里呢?
在《说理》7.20,作者说道:“如果把目的理解为一个现成的终点,那么,我要说,生活,以及生活中的种种活动,主要不是从它所服务的目的获得意义,它因自己这种活动的特点获得意义。”由此,我想用一句话来为本文结尾——
我们遵循真的生活、真的人格、真的意志,将本性发扬光大,以此成就自身,在这个过程中,收获独属于每个人的生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