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神坛的西方——2021再读《文明的冲突》

遍览全文，亨廷顿虽然看似对西方、中华、印度、伊斯兰等文明平等视之，不带偏见，但仍给局限于以西方口吻叙事，仍局限在西方视角，当然这本书并不是写给全世界看的，而是主要写给美国人，所以如果忽略作者文中不时冒出的对西方文明的优越感和对其他文明的偏见，该书值得一读。

虽然作者试图将所有文明平等视之，但“我”与他者的分别在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警惕他国人口和经济的增长，警惕自己手中的权利被剥夺，而非反省这种权利本身就是不正当或者不平等的。文章回顾中美外交的种种，将美国的让步而中国并没有给出相应的好处视为对美不利，甚至中国的强势，却忽视了即使美国作出让步，仍然在中美关系中获利巨大，美国今日之退让的部分恰恰是当初巧取豪夺或者因为冷战、经济制裁等缘由从中国拿走的利益，拿走的部分在还回来已经让美国如此难受，更遑论平起平坐，他们又将如何狗急跳墙。也许文中有假惺惺的伪善式的反思与自我批评，但全文核心仍然是西方该如何保有现在权力，如何避免其他文明的崛起与冲突造成西方的衰落，而非站在全人类的视角，为人类社会如何避免文化冲突与战争，为人类社会的永续发展而提出答案。私以为，这是亨廷顿的局限，或者囿于西方精英的立场、或者囿于自身的能力，毕竟这一宏大的命题至今无解。

作者对欧盟的赞赏溢于言表，认为欧洲已经基于统一的文明而建立起了密切联系的经济联盟，并认为欧美文明（西方文明）可以进一步紧密团结在一起，以北大西洋公约为纽带，固守住西方文明的势力范围。但是此文写成于1997年，他没有看到二十年后欧盟的现状，英国脱欧，希腊破产，南欧国家债务高企……欧盟的模式真的具有先进性么？在经济方面因为文明共性而建立起的各种经济联盟，在文明内部是否又形成了新的剥削与倾销？是否在同一文明之下造成新的贫富差距与社会分层？强势国家是否借助区域联盟扩大自身影响范围，获得产品销售市场，而不需承担任何诸如社会保障、养老、教育等维持社会稳定所付出的扩张成本？参见欧盟最近二十年的发展，德国无疑获利最大，而以希腊为首的南欧诸国彷佛温水煮青蛙一般渐渐丢掉了活力。虽然拥有共同的文明，但是在目前仍以民族国家为主体的大背景之下，国家利益仍然是国际间合作与冲突的首要因素，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并不罕见。

私以为，作者最重要的观点是西方文明不是普世文明，西方文明只是具有独特性的众多文明的一种，而且西方文明中的民主的悖论使得它难以被非西方社会接纳。作者早就意识到“坚持普世主义的代价，就是被指责为伪善、实行双重标准和“例外”原则。民主要提倡，但如果这将使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上台执政，就该另当别论；防止核扩散的说教是针对伊朗和伊拉克的，而不是针对以色列的；自由贸易是促进经济增长的灵丹妙药，但不适用于农业；人权对中国是个问题，对沙特阿拉伯则不然；对石油拥有国科威特的入侵被大规模地粉碎，但对没有石油的波斯尼亚的入侵则不予理睬。实践中的双重标准是推行原则的普遍标准所无法避免的代价。”或许西方很多精英都意识到这个问题，却仍然避免不了伪善和双重标准，自由主义让如今的西方深陷泥潭，非西方国家的人也终于意识到西方文明不是灯塔，它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小高峰，一个曾经辉煌但日渐走下坡路的帝国而已，所有的努力都变成挣扎，颓势无可避免。亨廷顿在20世纪末已经精准预测了西方文明的衰落的不可避免，并且给出了西方文明保持自身实力范围的若干举措和方法，如今观之，可谓具有超前意识。但美国政府近二十年来的所作所为仍然不可避免的走上了亨廷顿所预言的最坏的结果，欧美分歧越来越大，中俄伊联盟，国内社会经济种族问题频发，由此可见，心平气和地接受从神坛跌落并及时止损是多么难得的特质，不仅对于个人而且对于无数精英所组成的决策层亦是如此，从掌控全球天下无敌的狂热的氛围中抽离，清醒地认识自己局限是多么不容易做到，近二十年的美国政府在努力又徒劳的挽救西方正在日益缩小的势力范围，何尝不是“天朝上国”的又一重现。

联想到最近热播的《觉醒年代》，中国从天朝上国到跌落神坛再到走出一条崭新的道路，这一屈辱、艰难又曲折的过程持续了一百多年，我们行走在泥泞的黑暗中，又不断窥见光明、升腾起希望，如今的我们走在一条从没有人走过的路上。陈独秀一段话大意是“这个世界永远是守旧派与革新派的博弈”，在不断的博弈中人类才能探索出一条新的道路。私以为冷战格局形成的最本质的原因，人们对于苏联超级大国无序扩张的恐惧，和社会主义这一试图推翻原有社会结构而重构人类社会的革新力量的恐惧的本能抗拒，因而促使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紧密团结在一起，推动了一场守旧派与革新派的对峙，遗憾的是在这场对峙中，革新派失败了。参照历史上的每一次社会更迭，似乎上层精英都不希望革新，或者部分有远见的精英们试图通过温和改良的不流血的方式实现社会革新，从而保全他们的特权与利益，或者他们对统治者仍然抱有情分（因为他们是统治者领导下的既得利益群体，看不见统治者的残暴与剥削）。而下层群众则在对统治者经年累月的不满与怨恨中掀翻了牌桌，而取得最终胜利的人不是劳苦大众，他们只是推翻了原有的秩序，新的秩序/贫富差距/社会分层在这个新世界建立的同时也在慢慢形成，只是有的人足够努力或足够幸运，在新秩序重构过程中抢占了不错的位置，但很少有人笑到最后，社会分层不可阻挡，最终仍将形成新的金字塔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