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

陈寅恪先生一九四三年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赞许作者说：

。。。《宋史》一书，于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更何论探索其根据，比较其同异，藉为改创之资乎？ 邓恭三先生广铭，夙治宋史，欲著《宋史校正》一书，先以《宋史职官志考证》一篇，刊布于世。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其神思之缜密，志愿之果毅，逾越等伦。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

陈先生以通贯古今中西的学问，清贵高洁的品性，在当时民国史学界确有”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的影响力。陈先生从不轻易许人，《陈寅恪集》中推誉者不过陈垣、金岳霖、向达等数同辈，而邓广铭先生以一晚辈学生，被这位“教授中的教授”青眼所加，是唯一的例外。

重读邓先生的全集，纵观他的一生，盖棺定论，不能不服气陈先生鉴别人物、学问的本领。邓先生用一辈子把“其用力之勤，持论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其神思之缜密，志愿之果毅，逾越等伦。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可以无疑也。。。”的每个字都落实了。陈先生是邓的伯乐，邓没有辜负陈的期望。这样的事情，是难得的美好。

勤、慎、缜密、果毅，从邓先生几十年不断修订增补他的《稼轩词编年笺注》，三次修改《岳飞传》可以看出，他做学问真是竭尽全力去精益求精的，是不惜以今日之我推翻昨日之我的。我年轻时以为此为反复，不屑，现在才理解它的难能可贵。他以九十高龄在医院病榻之上第四次修改《王安石传》，最后，他在此书的定稿《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的附志末尾写到：我的女儿邓小南与北京大学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副教授刘浦江同志对于我因年迈、精力疲惫而出现的一些错讹疏漏仔细加以改正，此应感谢者三。前辈学者的笃实、坚韧与谦虚，以学术为志业，仅仅这么一句，也能透露出一二来。

但读者是不需要也不应该管作者的个人情形、写作条件的，司马迁的《史记》与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各为巅峰，司马迁的悲惨命运既不能为作品加分，孙诒让的藏书满室、红袖添香也不能为作品减色。决定作品优劣的，只能是作品本身的品质。写得好就是好。

漆侠先生为此书撰写的前言将自己老师作品的优胜之处讲得非常好也非常清楚，有兴趣的寻来认真读便是，我不必狗尾续貂了。我读完后总的评价是： 邓先生资料收集殆尽，推论坚实严密，思辨深刻锐利，的确做到作者自己的要求：在史料的运用方面，我力求去伪求真、去粗取精；在对史事的剖析和判断方面，我也是力求能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此书足以表露王安石的志向、态度、功业与影响，显示其神貌，尤其还原当时改革变法的历史真相与诸多曲折、争议，洗刷传主所受的污蔑与误解，指出后面的原因。不少章节更是揭开历史的幽暗面纱，直达当事人的灵魂。邓先生确为王安石千古之后的第一知己。这可以说是千古以来，关于王安石与王安石变法最有力量的一份辩护书。

我想谈的，是如何才算一部好的历史人物传记。可以从材料与材料的分析的角度分为几个层次： 第一层，是一部好的人物资料汇编，比较通行的是做成一部年谱资料长编，如著名的《梁启超年谱长编》、《胡适之年谱长编初稿》，其实做的更严谨的是近二十年陆续出版的束景南的《朱熹年谱长编》、《王阳明年谱长编》、刘成国的《王安石年谱长编》。它的特长是史料包罗宏富，考辨精详，因年系人、系事、系作，以此客观、全面而精准地呈现谱主生平事迹、作品与交游。这需要作者有极强的文献检索、考辨能力与坚韧的耐力。 第二层，如司马光做《资治通鉴》，化繁为简，利用资料长编作出一部能忠实反映传主生平、交际、事业、影响的年谱或者传记，我心里比较理想的是吴晗的《朱元璋传》。 第三层，由外而内，由生平、功业、事迹追寻人物思想、性格、见识、能力的变迁轨迹，与内外影响因素，表现其人格或者灵魂的成长过程，并评价这个生命的各层面各方面的价值与意义。接近这一理想的，我觉得是瑞蒙克的《维特根斯坦传》。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理想模型，大部分的传记，或者专注于以上某一层面，或者兼顾几个层面，更有介于小说与历史之间的。每个层面做好都很不容易，都有独立的价值。章学诚论学问，有“圆而神”、“方以智”两种类型，有些好的作品几乎可以同时达到。不信？请读邓先生的《北宋政治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