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线性和被动中解放的云游体验
书是今天早上才拿到手里的。
其实早就到了，只是连着两周都在加班，脑袋昏昏沉沉的，哪还记得什么别的事。某个沉闷的下午，突然接到小区门口快递驿站的电话，那边说：“你这快递啥时候来拿呀，都好几天了。” 快递？ 我不记得最近买了什么了。翻了翻淘宝，发现在上周某个加完班深夜手机下单了一本新书。没读过的作者。只是在往常买书的店里翻到的。这本书，封面上流动的水彩勾画出的影影绰绰的人影，烟白淡彩的图像在窄窄的手机屏幕里散发着柔和的光亮，看了看名字，“云游”. 鬼使神差的，下了单。摁灭了屏幕，翻了个身，眼皮终于可以瞌上了。到了第二日被三遍闹钟吵醒的时候，只记得心急赶地铁，这事跟没叠的被子一起忘得干干净净。
上班前赶在快递点刚开门的时候去拿了快递。边走边扯开硬纸壳，撕掉透明塑料薄膜，摸到了书封。出乎意料的是，书封是柔软细腻的纸张，不是塑料壳，纸板，硬卡纸什么的为了保护内部而设计的功能性材料。内侧每一页都轻薄柔软，一页页密密的压在一起，托在手里有沉沉的分量，按下去书会凹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真不错” 我想。地铁口就在前面了，我脚步放慢了些，把腰封和书封剥下，叠好，压平，夹进文件夹的内侧，再把书小心地贴着电脑放好，跟着前面的人迈上了扶梯，电梯向下运行，人群被运进隧道的更深处，天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白炽灯有条不紊地照明。
过安检，扫码，跟着人流上楼梯，下电梯，排队挨着站在站台上等三分钟后前往科学城方向的班车过来. 玻璃幕墙里头是空的. 没有风,也没有空气的流动,人群站成一叠一叠, 静静地等待，除了电视屏幕上的分钟数在变动,没有任何班车要来的迹象。“也许车永远也不会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又看了看屏幕,数字变少了一个.“应该快到了.”手隔着包按下去，感受到书微微凹下去的柔软的感觉，甩了甩昏沉的脑袋，感到些许地安慰。模糊中突然想起当时买书的时候简介里作者好像这么说过“我喜欢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组织我的想法和想象.. 这些文章摊在地上,也许能构成一部完整的长篇作品…“ “滴——滴——滴——滴——”刺耳的到站提示音突兀的灌进耳朵, 脑子被突然打断,下意识跟着前面的人群往里头涌, 车厢很快就被灌满了. 不锈钢的座位冰冷冰冷地贴着我的脊背,旁边乘客的背包里的水壶隔着布料硌到了我的手臂,没有人讲话,但是充满了细细嗦嗦的衣服擦到衣服,手臂碰到手臂的声音.隔着口罩,空气闷热的,夹杂着浑浊的气味.有点呼吸不过来.“本书由旅行中写的随笔短篇组成…读者也许能在这零星的碎片中畅游…”简介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还有十几站才下车.”我想着, 从包里抽出了书,翻看起来.
没有目录.也没有前言. 我在这儿. 这是第一个短篇. 文章开始了.我在这儿, 屋子很黑,屋里很黑,房间里的空气慢慢冷下来,暗下来.这里没有别人;他们都走了,不见了,但你仍可以听到他们的言语间间消失,踢踢踏踏的脚步回声,几声遥远的笑声. 周遭似乎开始安静了下来, 我只是一行一行接着往下读下去 所有的喧嚣渐息,归于静默,就像热牛奶冷掉后凝结成的那层厚厚的膜.房屋映衬在天空的背景里,渐渐失去了鲜明的边缘、分明的棱角,那种轮廓似乎能弥漫到无限远…气味?仿佛闻不到什么味道. 也许有东西硌到我?也许没有. 我坐在哪里? 总之是坐在什么地方. 我实实在在的存在着,但是似乎却也不在这里了.猛然间, 我明白了;现在我在这里,仅此而已.第一篇短篇结尾了, 我已知道我逃脱不了了.
我随意的翻阅着, 看完一篇就另重启一页,某一篇文章总会衔接上某一篇, 文字的星系或散漫, 或暗藏关联. 镜头在不断的变动, 对着故事里的场景和人物推进——拉远, 或者毫无整张的切换了场景. 镜头在推进—---解刨学家的手划开少女的柔软皮肤, 胸腔、腹腔展开来, 切割分离到纤毫的毛细血管和肌肉组织…西海岸的风带着海洋的咸味吹拂而来,水珠从女人的发梢滑过到她干涩的皮肤滚落进细软的白色沙滩里…教授的头撞击到甲板的楼梯栏杆上, 他脑中红色的海水漫过记忆里的老旧地板的的分钟,大学的图书馆,儿子的毕业证书,酒店房间的软白色地毯,还有早餐的三文鱼沙拉,最后模糊失焦…仿佛间, 血红色的海水漫过我的脚底，漫过金属的座位，浸湿帆布包的底部，漫过翻动书页的手指，一层一层的晕染薄薄的书页然后淹没肩膀，颈部，在往上淹没嘴唇，从唇缝中渗进去口腔里浮着一股咸腥味，直到漫上眼睛，茫茫的，意向与具象融合，感知与意识成了绵绵的织成一片.
“倪家桥地铁站到了，换成8号线的乘客请在此站下车。”文明而标准的女声叫醒了我.血红色雾气蒸发了, 再不见踪影. 我眼前只有一叠一叠密密的人群. 我快速的挤过他们,地铁门开始发出警报,在它合上之前,我总算站上了站台. 9点18分,还有12分钟.要从E2出口过去.通道接着通道,扶梯一级一级向上运输,白织灯把里头照得亮堂堂的,人群在地下广场中交错而分离,奔向不同的数字和字母.看到e2出口了. 乘着扶梯上去,慢慢的,天光代替了白织灯,世界又复原了,我深吸了一口气, 双脚踏在坚实的水泥块上.“又是新的一天”我想.
另
看这本书的时候真的很巧合, 是以这样的方式, 在这样的空间看到的. 作者提到她想写一个非线性的游记, 把一些紧张的、甚至是有攻击性的,非常活跃,有非常紧急的东西包括在里面,为此,她选择了这样一个碎片式的结构. 而我在地铁上读到这本书,空间上在一个密闭性狭小的不断运行的密封容器里;时间上, 在一个不断重复的日常routine中;状态上,在一个疲惫而不自知的状态, 然后我打开这本书, 不得不说, 它解构了我. 它解构了我存在的状态, 我行动的目的, 甚至于我对于周遭的感知, 我在这种松散的阅读状态中在书里云游, 也在现实中云游,这种久违的非常活跃的、进击的东西突然打破了我线性的、被动的状态, 不得不说, 十分美妙.就像作者在后记里写到的,“云游”这个词, 在波兰语里是bieguni, 意思是一种移动的概念:“摇摇, 走走, 摆摆. 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摆脱他.只有这一个办法能摆脱他.他统治的世界,但没有权利统领移动中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身体的移动式神圣的,只有动起来,离开原地的时候,你才能逃脱他的魔掌.他统治的是一切静止的、冻结的食物,每一样被动的、怠慢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