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札记|《我与你》
永恒与一瞬
马丁·布伯的《我与你》是一本小册子,像是箴言汇编的书册,也像是缄默的智慧之书。我在阅读这本小书时,往往被其所涉及的宏大与壮阔而震慑。体量之小与内涵之广,二者之间的张力构成了我对其初次阅读时的感悟。
然而就像千锤百炼、刀刻斧凿的大理石雕塑,也需要时间的打磨与历史的积淀,才能呈现如玉的质感,我猜测《我与你》这本小册子,或许会伴随我之后很长的一段人生,我或许会读它数次,不为了所谓的读懂——否则这本书就沦为“我-它”的关系了,我仍然想着要理解它、分析它、使之成为将我塑造的更为完美的经验与条件。
不,对于这本书,我万万不可这样做,否则大概也是白读了。多次翻阅只是为了不断的再次打开与闭合,为了重新的相遇与进入——将这本书真正当作“你”去感受,在某一刻我想某种东西一定惠临与我,我和这本书的关系之中定会蕴含着我试图找寻的东西。
让我想起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斯通导演的《天生杀人狂》,这部电影是我和一个基督教弟兄一起看的,我们都很喜欢。在交流中我们从这部著名的“暴力美学”电影中读出了向内寻找义和道成肉身的内涵。
其中有一句台词放在此处似乎也恰如其分,“我顿悟一刻胜过你千次祈祷”。这句话也可以被改写为马丁·布伯式的句子:“我与‘你’相遇的一刻,胜过千回与‘它’的邂逅”——当“我”真正与“你”相遇的一刻,即是所谓的永恒。一种被应许的超越性蕴含在“我与你”这一原初词之中,永恒的光芒沐浴着你我,纯粹地实在摒弃一切的目的。
是的,永恒即是一瞬,一瞬亦是永恒。
阿辽沙与伊万
我觉得我还是需要抓住一块文学的浮木,才不至于迷失在这片意义的海洋。
不知为何,我在阅读《我与你》时,在一切类似于正与反的对仗句中,两个人的名字与面庞总是浮现。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两个幻象,他们不是被划分成两类的人,而是人性的两极。
他们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小儿子阿列克谢·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和二儿子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
如果说马丁·布伯所论述的“我-你”,以及“我-它”的论证,处于一种比较抽象和哲学式的表述;那么《卡拉马佐夫兄弟》中阿辽沙与伊万对于世界的理解,属于“我与你”/“我与它”的具体化的文学式表达。
请让我试举两例来解释我的这种观点:
其一:阿辽沙,“我与你”,神爱世人 大地的静谧与天空的静谧融合为一体,泥土的秘密与星星的秘密交织在一起……。阿辽沙站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一切,倏地像被砍倒似的趴了下来,贴在地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大地。他说不清为什么如此按捺不住地想要亲吻大地,把整个大地吻遍,但他确实在边哭边吻,抽泣着把眼泪洒在地上,狂热地发誓要爱大地,一直到永远。他心中响起这样的话语:“用你喜悦的泪水遍洒大地,要爱你的这些泪水……” 他为何哭泣? 噢,他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而哭泣,他甚至在为深不可测的太空中向他发光的这些星星哭泣,而且并不羞于表现这种狂态。这些不可胜数的星星一个个都是上帝创造的世界,星光犹如无数条线一下子全部交织在他心头,他的整个心灵因“接触到别的世界”而战栗。 他想宽恕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想得到宽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万众、万事、万物请求宽恕,然后“别人也会代我请求宽恕——这声音又在他心中响起。仿佛触摸得到一般,他越来越分明地感到有一股坚定的、像这天穹一样不可动摇的力量正在注入他的灵魂。某种思想似乎已在他的头脑里登堂入室——终其一生不变不忘。 他趴下时是个脆弱的少年,站起来将成为一名矢志不移的坚强斗士,这一点他在自己狂喜的那一刻猛然意识到、也感觉到了。阿辽沙此后一辈子绝对不会忘记那一刻。 “在那一时刻,有人曾到我心中来过,”此后他一再如此说,并对自己的话坚信不疑…… ——选自 第十一章:阿辽沙,荣如德 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其二:伊万,“我与它”,我爱近人 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想亲眼看到;假如到那时我已经死去,就让我复活,因为事情发生时我若不在,那可太亏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用自己,用我作的恶、遭的罪做肥料为别人栽培未来的和谐。我想亲眼目睹鹿在狮子身旁躺下,被害人从坟墓里站起来和凶手拥抱。当所有的人恍然大悟为何一切如此安排的时候,我希望我也在场。这个愿望是世间一切宗教赖以立命的基础,而我是信教的。 …… 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出于对人类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 ——选自 第九章:正与反,荣如德 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阿辽沙像是一种透明的介质,神性的光辉穿过他的身体却不会改变方向,于是他是神的通道,显耀于世间。伊万却是矛盾的本质,他的身体里充满着正与反,他不但没有被两股力量席卷至混乱,相反他坚定到强势的地步。如若我们读者来理解,那么爱阿辽沙是选择相信“神爱世人”,而爱伊万是选择去爱人性的幽微与复杂。或说前者是爱其人格,后者是爱其殊性。
但陀翁“卡拉马佐夫兄弟”式的故事,可以看作是阿辽沙与伊万处于两极对立又圆融合一的故事,未尝不是在马丁·布伯的“我与你”,以及“我与它”的另一种论证途径。这两段小说我读了许多许多遍,我在伊万和阿辽沙身上打捞我沉没的脸。我为阿辽沙为星星流泪时的虔诚而无所求而感动,也为伊万质问无法被兑现的应许时的痛苦而动容。
没有伊万式的诘问,我们无法生存,因为他懂得如何将一切力量为己所用,这是非常功用的层面,也是现实的处境。但是如果没有阿辽沙式的悲悯,我们无法成为人,因为我们依旧渴望建立某种摒弃一切需求,凌驾一切时空,全然纯粹地建立某种关系。这两个人物角色的设置使得小说内部产生巨大的动能,使得他们每每照射出所有阅读者内在的两个镜像。而阿辽沙与伊万所要告诉我们的,无非仍是有关乎“我与你”以及“我与它”的正与反。
结语:我与你与爱
虽然我们知道“你”势必会落入“它”的桎梏,我们自身也在二重性中摇摆,被困囚于其中难以超脱。但我们会在“我-你”的唯一性与“我-它”的包容性之间寻求弥合,这种二重性的张力,即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伟大。
在此我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停留在“它”之世界,但我们依旧渴望着名为“你”之乐土,故而我们被驱使着去反抗、去超越,正是基于此造就了人的精神、道德、艺术,以及一切人才能独创的品质,于是人才成其为人。
那么几乎所有文明和语言中都有的一句话,“我-爱-你”在此处可否调动一下顺序,变成“我-你-爱”以彰显其内涵的深意呢?在我与你的关系中,爱必然自己浮现。所以不必因为某物、某事、某因、某由去“爱”,而是要先以“我”全部的生命与“你”相遇,在此统摄万物的“你”便是全部的世界,“爱”自然翩跹而至,不寻自来。
对于人而言,爱应当是广博而不带偏狭的,而非功利而有所待的。故而,爱本身就是最超越的命题,爱不是对象的某种属性,也不是我的情感的漫溢,爱其实就是我与你之间的关系,爱在关系中敞亮自身。
题外:
我与你——木星;主体间性;此在;我与“神”;焦点
我与它——土星;主客关系;沉沦;我与“物”;边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