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的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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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龙虾人的妻子
已习惯于独自醒来
她们的丈夫多少个世纪都是黎明出海；
她们也不像我夜不安寐。
如果你已离去，那么就到葡萄牙捕龙虾人那儿去吧
这是库切《青春》里唯一的一首诗。前天在咖啡馆和顾磊说起库切，我一直在脑海里搜索这首诗，但一句都不记得。但我对这首诗再熟不过。曾经以为，我今生都不会写得像库切那么好了。
顾磊在说拉美文学。“那真是一块奇异的地方。”他说，“人一说话，天就下雨。”那是他读到的。他总是把读到的当成真的讲给我听，我总是很信。
他对拉美很熟，以至于他说，他实在不想再接触了。然后他又说，“马尔克斯说他的‘魔幻现实主义’里很多就是实事……”说到《百年孤独》里一个场景：一列火车拉满尸体倒在河里，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顾磊说，其实真实的场景就是那样。我还是相信。
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陪伴着顾磊的大学，后来，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也走进他的世界。然后他说到高行健，说《灵山》确实是一本不错的书。我点头。他说到库切。我开始坐立不安。
对库切，我甚至不知说什么。我相信，顾磊说库切的时候，我的感觉和他一样。“是一个有道德原则的怀疑论者……他以知性的诚实消解了一切自我慰藉的基础，使自己远离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的解悟和忏悔。”顾磊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语说得很好。
他还说，有些关节一般作家会写到泄气，但库切不会。
……我开始搜寻对库切的记忆。
2003年7月29日，我第一次知道J.M.库切。那天我离开武汉来北京，在人很多、很惆怅的候车厅里，我坐在行李上看当期的《南方周末》。上面有库切的资料和一两篇散文。
我记得库切说，他在英国一所大学学古代英语。他还说到莎士比亚的英语语法，还说到英语更久远的时代。他说自己觉得有意思或者没意思、自己学得好学得不好，都不会有人理会他，也不会去作评价。文章的最后，库切说他觉得那段经历对他的人生很重要……我当时想起我学的历史，当然中国书法更像古代英语。
我就这么比着，一直到2006年秋天才从国图借来《青春》，我一口气读完了，书不厚，看完后却有沉重的感觉，而且是很久没有的沉重，也或许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后来开始注意非洲。电影《卢旺达酒店》、《走出非洲》、《救赎》等。还有小说《崩溃》（南非阿切比著）、《饥饿的路》（尼日利亚本·奥克瑞著）等。一次次被震撼。
再回头，开始翻库切的书，我甚至不敢去读。我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随便翻一个句子，他都会使我无法平静。而一旦去读，我想沉重会一步步扩散、加深。我甚至怕这感觉。
在库切的作品里看不到一点戏剧性因素，他从头到尾彻底消解了一个文学和文化的体系，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文学里不动声色到如此地步。我想，库切征服了戏剧。并且彻底撕破了戏剧自世界文化乃至文学诞生之日起便不可破的神一般的面孔。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感觉他为消解戏剧性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使得库切文学进入到了此前所有文学都未曾进入过的人类心灵……这不是一般作家能做到的。
2000年后，“诺贝尔文学奖”开始关注“后殖民地文学”。我和顾磊都说，库切无疑是这6年来最好的一位。即使和奈保尔比也还是这个结论。
和阿切比一样，库切这批人都是走出南非，进入西方深造，然后进入西方精英知识分子阶层的南非“新人”。他们远离故土，走出非洲，去西方高等学府接受新知识体系的改造，在借此改造自己知识结构的同时，他们的文化结构和心灵结构都发生了一次“崩溃”，然后是痛苦中的再生。和其他非洲作家在这个痛苦的核心中产生作品不同，库切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踏碎了这个痛苦之后才产生……
如果说，阿拉比、本·奥克瑞等人都在作品中无形表达了重归故土，重回心灵家园的愿望（那是他们最熟悉的母土，他们在作品中表达对母土的爱的同时，并努力去重新建设这种爱，从而努力使自己的“母土”获得新的体认，并被纳入西方结构……），这多少出于一种很难察觉到的畏缩、妥协与奉承，那么，库切的心灵已经足够坚强到已经不需要这种“爱”了，他甚至上前一步，直视并追问过这种爱的“徒劳”。至于卸掉这一切“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后，库切靠什么来维持自己（包括他的心灵，他的文学等等），我想，这几乎近于一个神话了，除了在书中能细微地感觉到以外，我很难解释。比如：你会发现，库切在《青春》里把整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都写了一遍，但是对未来，他理都懒得理……
和阿拉比一样，库切他们最后的结果，大多留在西方高校任教，或者从事文字工作。可是，从出走非洲到进入西方世界，这段切身如裹、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在文化冲突的夹缝中“真空”一般的生活，直至库切出现，才开始第一次被受到全面而深刻地审视。
对于这些复杂的人类情感，库切在《青春》里同样不动声色地写道，“如果明天大西洋上发生海啸，将非洲大陆南端冲得无影无踪，他不会流一滴眼泪。”……这句话，估计一般作家写100本小说都写不出来。
2007-01-17，北京
已习惯于独自醒来
她们的丈夫多少个世纪都是黎明出海；
她们也不像我夜不安寐。
如果你已离去，那么就到葡萄牙捕龙虾人那儿去吧
这是库切《青春》里唯一的一首诗。前天在咖啡馆和顾磊说起库切，我一直在脑海里搜索这首诗，但一句都不记得。但我对这首诗再熟不过。曾经以为，我今生都不会写得像库切那么好了。
顾磊在说拉美文学。“那真是一块奇异的地方。”他说，“人一说话，天就下雨。”那是他读到的。他总是把读到的当成真的讲给我听，我总是很信。
他对拉美很熟，以至于他说，他实在不想再接触了。然后他又说，“马尔克斯说他的‘魔幻现实主义’里很多就是实事……”说到《百年孤独》里一个场景：一列火车拉满尸体倒在河里，第二天什么都没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顾磊说，其实真实的场景就是那样。我还是相信。
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陪伴着顾磊的大学，后来，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也走进他的世界。然后他说到高行健，说《灵山》确实是一本不错的书。我点头。他说到库切。我开始坐立不安。
对库切，我甚至不知说什么。我相信，顾磊说库切的时候，我的感觉和他一样。“是一个有道德原则的怀疑论者……他以知性的诚实消解了一切自我慰藉的基础，使自己远离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的解悟和忏悔。”顾磊说，诺贝尔文学奖的评语说得很好。
他还说，有些关节一般作家会写到泄气，但库切不会。
……我开始搜寻对库切的记忆。
2003年7月29日，我第一次知道J.M.库切。那天我离开武汉来北京，在人很多、很惆怅的候车厅里，我坐在行李上看当期的《南方周末》。上面有库切的资料和一两篇散文。
我记得库切说，他在英国一所大学学古代英语。他还说到莎士比亚的英语语法，还说到英语更久远的时代。他说自己觉得有意思或者没意思、自己学得好学得不好，都不会有人理会他，也不会去作评价。文章的最后，库切说他觉得那段经历对他的人生很重要……我当时想起我学的历史，当然中国书法更像古代英语。
我就这么比着，一直到2006年秋天才从国图借来《青春》，我一口气读完了，书不厚，看完后却有沉重的感觉，而且是很久没有的沉重，也或许是从未有过的沉重。
后来开始注意非洲。电影《卢旺达酒店》、《走出非洲》、《救赎》等。还有小说《崩溃》（南非阿切比著）、《饥饿的路》（尼日利亚本·奥克瑞著）等。一次次被震撼。
再回头，开始翻库切的书，我甚至不敢去读。我想：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随便翻一个句子，他都会使我无法平静。而一旦去读，我想沉重会一步步扩散、加深。我甚至怕这感觉。
在库切的作品里看不到一点戏剧性因素，他从头到尾彻底消解了一个文学和文化的体系，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在文学里不动声色到如此地步。我想，库切征服了戏剧。并且彻底撕破了戏剧自世界文化乃至文学诞生之日起便不可破的神一般的面孔。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感觉他为消解戏剧性所作出的一切努力，使得库切文学进入到了此前所有文学都未曾进入过的人类心灵……这不是一般作家能做到的。
2000年后，“诺贝尔文学奖”开始关注“后殖民地文学”。我和顾磊都说，库切无疑是这6年来最好的一位。即使和奈保尔比也还是这个结论。
和阿切比一样，库切这批人都是走出南非，进入西方深造，然后进入西方精英知识分子阶层的南非“新人”。他们远离故土，走出非洲，去西方高等学府接受新知识体系的改造，在借此改造自己知识结构的同时，他们的文化结构和心灵结构都发生了一次“崩溃”，然后是痛苦中的再生。和其他非洲作家在这个痛苦的核心中产生作品不同，库切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踏碎了这个痛苦之后才产生……
如果说，阿拉比、本·奥克瑞等人都在作品中无形表达了重归故土，重回心灵家园的愿望（那是他们最熟悉的母土，他们在作品中表达对母土的爱的同时，并努力去重新建设这种爱，从而努力使自己的“母土”获得新的体认，并被纳入西方结构……），这多少出于一种很难察觉到的畏缩、妥协与奉承，那么，库切的心灵已经足够坚强到已经不需要这种“爱”了，他甚至上前一步，直视并追问过这种爱的“徒劳”。至于卸掉这一切“俗丽而无价值的戏剧化”后，库切靠什么来维持自己（包括他的心灵，他的文学等等），我想，这几乎近于一个神话了，除了在书中能细微地感觉到以外，我很难解释。比如：你会发现，库切在《青春》里把整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都写了一遍，但是对未来，他理都懒得理……
和阿拉比一样，库切他们最后的结果，大多留在西方高校任教，或者从事文字工作。可是，从出走非洲到进入西方世界，这段切身如裹、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在文化冲突的夹缝中“真空”一般的生活，直至库切出现，才开始第一次被受到全面而深刻地审视。
对于这些复杂的人类情感，库切在《青春》里同样不动声色地写道，“如果明天大西洋上发生海啸，将非洲大陆南端冲得无影无踪，他不会流一滴眼泪。”……这句话，估计一般作家写100本小说都写不出来。
2007-01-17，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