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渠 | 略谈查尔斯·比尔德和他的史学著作

任何作者写作的历史都是史家对过去的历史进程的再认识和史家本人的历史观的某种反映。不同的时代产生不同观点的历史学家；同一历史学家在不同时期也可能写出不同观点的历史著作。读一部历史名著，特别是一部外国的历史名著，了解它产生的历史环境，特别是了解它的作者及其历史观点，是真正理解和消化这部著作所必不可少的。

摆在读者面前的美国历史学家查尔斯· A.比尔德与他的妻子玛丽·比尔德合著的《美国文明的兴起》，作为一部外国历史名著，它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是在什么历史观点指导下写作的呢？下面我们想试作评介。

美国的历史并不长，美国历史学的发展为期更短，在短短的时期中，美国历史的研究与撰写经历了明显的变化。19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的美国史学，可笼统称之为早期史学。这个时期美国历史的研究与写作还未形成一个独立的专业学科，基本上是一种业余性质。早期的业余的历史学家大多是教会的传教士，还有一些是文人学士、社会名流、教师等等。史学思想处在宗教主要是清教思想的支配影响下，同中国一样，也是文史不分，写历史着重文学性的描写，而不过分拘泥于史实。欧洲人在美洲殖民的历史大都被描绘成上帝选民争取自由的斗争。这种史学也可称之为浪漫主义史学。

19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后，美国的历史研究才逐渐形成专业的、独立的学科。大学中建立独立的历史专业。社会上建立专业性的史学团体一美国历史协会。据说在这个学会成立的1884 年，美国400所高等教育机构中只有大约20位专职历史教师。此后情况较快发生变化；在大学里不但设置了历史学教授，同时开始培养历史学的博士。最初的史学家主要是受德国兰克学派的；响；重证据，讲考证，标榜客观主义。世纪后期，工业资本主义突飞猛进，自然科学大大发展，特别是生物学、进化论、物理学等学科的新成就，对现代美国史学的形成产生巨大影响。史学家强调历史的科学性而不是历史的文学性，促使史学与文学分了家，在实证主义的影响下，提倡探索历史发展的客观性、连续性、规律性等。最时髦的史学思潮叫做“科学性史学"（scientific history)。它试图运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阐释美国历史的发展规律。

进步主义史学的两位代表人物，特纳与比尔德

19世纪、20世纪之交是美国历史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在20世纪初年，进步主义运动给美国的社会改革与学术改革吹来了新风。史学改革的新思潮的倡导者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詹姆斯·H.鲁滨孙教授。他在1911年出版《新史学》一书，认为支配历史发展的是许多复杂的社会因素，历史研究不应局限于政治、经济、外交方面，而应扩大到包括人类的全部活动，由此开创了研究文化史之风。在研究方法上强调历史学与各门社会科学建立联系，借助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等新兴学科的方法，进行历史的综合。在“新史学"思潮的影响下，一个新的史学流派——进步主义史学派脱颖而出，它的主将来自西部：一位是边疆学派的创始人弗雷德里克·特纳（1861—1932年）；另一位就是经济学派的创始人比尔德（1874—1948年）。

在内战以后的年代里，美国思想界占统治地位的是保守主义思潮。标榜美国社会的“同一性"和美国历史的“连续性"，粉饰美国的社会矛盾，成为这一时期史学家的主旋律。及至进步主义思潮兴起，打出政治改革和社会改革的旗帜，才给20世纪初美国思想界以巨大推动。进步史学家对美国历史进行了重新解释，认为两种对立势力的冲突，即东部资本家对西部民主拓荒者，民主主义对贵族政治，南部和西部农业主义对东部工业主义，才是美国历史的主旋律。进步史学与当时进步舆论界的“黑幕揭发者"相呼应，敢于揭露美国的社会矛盾，抨击现代资本主义的阴暗面，对统治美国史学界的保守的、学院式的史学给以很大的冲击。

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查尔斯·比尔德的成名之作一一《美国宪法的经济观》（1913年）就是在这种政治气氛中问世的。他用新的研究方法来重新解释美国宪法，用统计的材料揭示了美国开国元勋们制定宪法的动机和他们所代表的经济利益的关系，从而剥去了美国宪法的神圣的灵光，轰动了学术界。这部体现了进步主义时代的自由主义精神的经典名著的基本观点是，宪法的制定决定于经济利益，具体体现为各种债券持有者维护自己的财产利益的斗争，而不是由于抽象的自由民主的原则。这种观点被称为“经济决定论"，在当时对美国保守的学术界的震动是不言而喻的。有人称比尔德为“马克思学派"，事实上比尔德从来没有承认过马克思对自己的影响。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美国的学术自由被侵犯，民主的价值观念遭到威胁，人们对进步与人的天性开始丧失信心。20年代初，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对西方文明的悲观主义的批判风靡一时，比尔德认为进步并不仅是个进化的过程，还必须是有坚定的进步的历史信念，这是美国文明的基本原则，于是他转向研究现代文明特别是美国文明，以维护美国文明的文化的和道德的基石。在这 一时期，他曾经访问过东方，对不同的文明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国以后，他同他的夫人、妇女史学家玛丽．比尔德（1876一1958年）合作，撰写了这部脍炙人口的《美国文明的兴起》（1927年）。这部巨著的一大特色是，它大大拓宽了传统历史著作的狭窄的视角，把文化史看成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历史，力图展现文明这个“成长中的有机体的全貌，而不只是拼凑宪法、法令、演讲、新闻、回忆录与外交照会等等”。这部巨大的历史综合之作是对学院式的历史著作的一个突破，出版后对读者产生巨大的吸引力，一再重版并增订。在比尔德逝世以后，有的美国报刊曾投票推选这部书为阐释美国民主制的最佳著作。

《美国文明的兴起》一书的内容包罗宏富，笔锋雄健，很难对它的特色加以概括。我只能说，作为一个读者，自己感受最深的大概有以下几点：

一、美国文明特别是它的民主政治，虽源于欧洲，但它并不是欧洲文明的简单的延长，而是欧洲文明与美洲荒原的新的历史结合。现代美国文明建立在过去的复杂的文化遗产的基础之上，既是一种高度的物质文明，又有与之相适应的精神文明。全书把美国文明的演进过程解释为从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的升进，在这一过程中，作者着力于展现美国人民巨大的集体能量和对进步的勇敢的追求。

二、经济二元论是贯穿全书用以阐释美国历史与文明的主线。人们的经济利益集中反映在财产所有权的问题上。美国历史的政治斗争总是分裂为对立的经济集团，使社会呈现两极化的趋势：例如，特权与非特权的斗争，汉密尔顿主义与杰斐逊主义的斗争，城市资本家与农场主和种植园主的斗争，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斗争，等等。通过冲突与斗争而取得进步，是美国历史的主旋律。书中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新观点，例如，在围绕美国宪法制定展开的这场斗争之后，杰斐逊民主标志着联邦权力从流动资本的持有人转向农场主利益集团，而后来的杰克逊民主则表明农场主和工人造反的胜利。美国历史上最关键的内战，被看成是一场不可抑制的冲突，北部企业主对南部种植园主的胜利导致美国政府的新权力的建立。本书提出的美国内战是“第二次美国革命"这个著名论断早已为进步史学界普遍接受。内战以后，美国工业革命飞快进展，最后导致了“机器世纪”的统治。总之，整个美国历史的发展到处都看到不可抗拒的经济力量的作用。

三、全书突出了工业、技术和应用科学在现代文明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这些进步所引起的历史变革，比以往许多世纪加在一起都要大得多。工业革命不仅给美国人的生产方式与社会结构带来迅速的巨变，它所释放的巨大经济能量也改造着整个传统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对文化、知识的兴趣、美术欣赏、哲学观点等都产生愈来愈大的影响。随着机器与技术的不断升级，美国的政治与经济生活及它的现代商业文明也相应地改变与扩展，这在全书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四、本书第一次揭示了妇女在美国历史与文化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在传统的历史著作中，妇女从来都被历史学家抛弃在| 被遗忘的角落。男女平等的观念在由男人撰写的历史中只是一句空话。本书以巨大的热情颂扬了美国妇女在社会生活、文学艺术、工商企业、妇女运动中所起的特殊的作用，第一次把妇女纳人历史与文明发展的主流之中。这显然是比尔德夫人对美国史研究的杰出贡献。

可以肯定地说，《美国文明的兴起》在20世纪出版的通史性的美国史著作中，是一部引人入胜之作。它所展示的五色斑斓的美国历史画卷，把都市与乡村的生活风俗画，民主政治、社会和工人运动的时代剪影，教育、科学与文学艺术的速写，都熔于一炉，不愧为大家手笔，全书文采飞扬，夹叙夹议，义理词章兼而有之，表现了作者具有深厚的传统史学功力，又能推陈出新。

晚年的查尔斯·比尔德

比尔德一生写了60部著作（包括与别人合作），他的史学思想与进步主义史学派共命运，支配美国史学界近30年之久。但在美国这个一切都变化很快的国家中，任何学术流派都很难久领风骚。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史学思潮在50年代又开始大转变，保守主义重新抬头。但是，进步主义史学事实上在这以前已自我动摇。2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与30年代的世界形势的恶化，暴露出美国的文明与进步都存在着许多问题、错误与失败。历史的发展并不像进步主义学派那样可以被预见与被决定。比尔德晚年受到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的影响，思想转向唯心主义和相对主义。1934年比尔德在美国历史协会年会上发表题为《书写的历史是信念的行为》，转向强调观念与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基本上放弃了自己的经济决定论。他后来出版的《美国的精神》（1942年）一书，作为《美国文明的兴起》续篇，在史学思想上实际上出现了倒退。他本来是支持罗斯福的“新政”的，后来却转向孤立主义，认为战争将摧毁民主，激烈反对罗斯福的外交政策。在他最后的那部著作《罗斯福总统与1941年战争的到来》（1948年）中，竟然认为日本偷袭珍珠港出自白宫故意“唆使”。一位史学大师留下了如此孤陋之作，只能成为保守主义者讥笑的口实。

从今天的美国史学来看，《美国文明的兴起》和比尔德的其他某些著作一样，显然已有些过时。最主要的是他的经济决定论遭到新起的史学家们的批评与责难。他关于美国宪法制定者的经济分析，被人指出有简单化与疏漏的毛病。他提出内战是第二次美国革命的观点，遭到内战修正派的反驳。对北方在内战中的道义和理想主义的怀疑提出了对内战的进步性的评价问题。比尔德对历史的理想主义信念也受到现实的严峻挑战。但是，我认为，尽管比尔德史学观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对推动美国进步主义史学发展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是不可磨灭的。在他和其他进步主义史学家的影响下，写出了很重要的激进观点的著作，开启了二次大战后新左派思潮的先河。他的经济分析方法中的确存在简单化与片面性的缺陷，但这种缺陷即使在马克思主义左派作家的著作中也比比皆是，都是由于机械地运用经济史观而缺乏成熟的辩证历史观的缘故。历史总是要不断被后人重新写过的。但真正有价值的历史著作不会因为它的某些缺陷而被人遗忘，它的光辉将长久地启示后来的学者，使他们从中去披沙拣金，去探索已故大师们的成就与不足。

比尔德的著作是最早传入中国学术界的美国人写的美国史之一。早在1929年，他为中学生写的《美国史》（与巴格勒合著）就译成中文出版，对我国大中学的美国史教学有很大影响。《美国宪法的经济观》的中译本出版于1949年，但过去流传不广（1984年商务印书馆重新再版) 。现在《美国丛书》又决定挑选他们夫妇的《美国文明的兴起》译成中文出版，对于推动我国的美国史研究是很有意义的。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读者渴望认识美国，了解美国，在青年人中形成了一种“美国热。近年来我国学术界又出现了“文化热"。从这两方面来说，这部名著都值得一读。美国历史虽短，却能较清晰地显示西方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大轮廓。研读这部名著，可以帮助我国读者具体地认识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样板一美国文明形成的历史过程； 深人探讨远离旧世界中心的新文明是如何在经济、政治 、社会、文化的交织发展中成长起来的 ； 也有助于对美国史学史的研究，有助于对比尔德现象（指这位史学大师思想的复杂变化）的探索。

【 本文为罗荣渠先生为《美国文明的兴起》所撰写的序言。罗荣渠（1927 — 1996），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导、当代中国现代化理论与比较现代化进程研究的主要开创者，四川省荣县人。代表作《现代化新论》《美洲史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