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或是“金玉良缘”?——红楼中的婚恋观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红楼梦》,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作品,我在中学时期(大概是初二)读过一回,或是只能称得上看过一回,因为我当时才十几岁,太年轻,其实是读不太懂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领会之,唯宝玉而已” ——鲁迅先生所说的情感我更是难以体会了,那时候读红楼好似只是为了向别人炫耀,我也是读过红楼!这样罢了。直到上了大学,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空闲时间,我重读红楼,这一次,我会落泪,也会捧腹大笑,算是比较能够领悟书中人的悲欢离合了,女子的悲剧、封建家族的悲剧、文化的悲剧、哲学的悲剧: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金陵十三钗的悲剧命运而扼腕叹息;又为封建大家族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而觉人生如梦、红尘无痕……同时,曹雪芹并没有一悲到底,穿插了许多可爱有趣的情节调剂:是为宝玉为父亲逼着题词而逗得忍俊不禁;还为大观园中吟诗作对、赌书泼茶的闲情逸致而快活不已……
曹雪芹半生精雕细琢的一部红楼是值得读者反复阅读品味的,红楼中事无巨细都受到红学家们的研究,对于我来说,我最感兴趣、最喜欢的是宝黛钗三人,他们是红楼中的核心人物,性格多彩各异,是曹雪芹精心刻画的“圆形”人物,无法用一句话简单的概括他们各自的性格特征,三人的价值取向也各异,代表了不同的婚恋观念,那么,或许从三人的家庭背景、性格气质、价值取向、思想观念四个维度来分析他们最终酿成的爱情婚姻悲剧,以此来分析不同的婚恋观念带来的不同生态。
黛玉为荣府幺女贾敏与巡盐御史林如海之独生女,贾母的外孙女;宝钗生在金陵的大族名宦之家;宝玉更是贵为贾政与王夫人所生的次子,荣国府最受宠的宝二爷。宝黛钗三人都家世显赫,但是生长的家庭环境不同,也造成了三人不同的性格特征。黛玉幼年时期就先丧母后丧父,孤身一人,难免性情忧郁敏感、自尊自爱,黛玉初进贾府,处处小心,唯恐失礼,是宝玉的活泼和爱惜融化了黛玉心中的冰块,二人一见钟情,因而黛玉又是极依赖宝玉的,她心里想着念着宝玉,见了宝玉与其他女子一块玩耍她总要吃醋的。
宝钗长于皇商巨贾,有万贯家资,随母亲、兄长学得事事妥帖、大方识体,小惠全大体,深受贾夫人众人的赞扬,她总是受人喜爱的,同时她是心气极高的,她原本的理想是入宫为妃,像元春姐姐一样高贵娇艳如牡丹,可以说一开始她并不对宝玉有特殊的男女之情,因此对于宝玉并无过分的热情;倘若宝钗顺利入宫,就根本不会与宝玉产生姻缘上的交集。
宝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在女人堆里长大,因而生僻乖张、不拘礼节,尤其喜欢女孩儿,“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是曹雪芹给他的判词,他还有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宝玉是个多情种,他关心、爱护、爱惜女人们,无论是姑娘们还是女婢们都能够和他平起平坐,日常生活更是打打闹闹、不拘小节。对于黛玉,他尤其喜爱这个“曾见过”的妹妹,他最爱她,黛玉多愁善感,心思细腻,闹脾气时,他总愿意不断地哄她开心。
宝黛二人是最般配的——两人的性格都有叛逆之处,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是清高、乖僻又遗世独立的,从二人共读当时的禁书《西厢记》来看,两人不仅仅的一见钟情,更是日久生情——心心相印,是难得的知己,两人的恋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而宝钗的价值取向实际上是世俗的,她的言语行为放在传统的伦理体系中是无可挑剔的,她不仅仅是美丽和才情令人折服,更是在处理问题的周到上叫人敬服,这何尝不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优秀?但是,也正是因为她的这种大方懂事,她注定无法进入宝黛二人的精神世界,也无法得到宝玉的爱情。宝钗一开始也没想过嫁给宝玉,然而入宫选秀失败,又无其他合适的人选,她第一为大家族的考虑,薛家与贾家联姻是对于自己的渐渐衰微的家族是极好的,第二是父母之命,知书达理如她,又怎能违抗。
黛钗二人,是两个我在红楼中最喜爱的角色,我一直认为她们都是非常惹人爱的,就算是黛玉的尖酸刻薄、敏感多疑;宝钗的世故城府、缺少少女的灵气都是很可爱的缺点,也正是这些缺点令他们更加立体和丰富。黛玉和宝钗两人不同的气质,如果非要划出明显区别,那么用气质划分是最明晰的:黛玉属于抑郁质——沉静,内秀,稳定,但比较敏感,易受挫折,孤僻、寡断,疲劳不容易恢复;宝钗则是典型的粘液质——平静,善于克制忍让,生活有规律,不为无关事情分心态度持重,不卑不亢,不爱空谈,严肃认真;但不够灵活,因循守旧。两人的气质无好坏之分,就优秀程度而言,两人并居金陵十三钗之首,是鹤立鸡群的绝世佳人,宝玉无论喜欢上谁都是极佳的姻缘,只不过是指向了不同的婚姻家庭生活。
心理学家斯腾伯格提出的爱情三角理论,认为有的爱情体验都是由激情、亲密和承诺三大要素所构成的。激情指一种情绪上的着迷,包括个人外表的和内在的魅力。亲密指的是心理上互相喜欢的感觉,包括对爱人的赞赏、照顾爱人的愿望、自我的展露和内心的沟通。承诺主要指个人内心或口头对爱的预期,是爱情中最理性的成份。由此看来,假若宝玉与宝钗结婚,他们的婚姻中是缺乏爱情三角理论中“激情”这个要素的,因为他们其实并不能真正地走进彼此的内心当中去,他们是没有办法共读西厢的。而对于黛玉和宝玉来说,爱情三角论中的激情、亲密和承诺三个要素他们全都具备,是不可多得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曾经在知网上看到过一篇分析宝玉婚姻的文章,作者是学法律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法院报》上,全文从历朝到如今的法律探讨,最后得出结论——三代不能通亲,无论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均不可行。我觉得这篇文章未免也太无趣了,红楼讲究的是情、是人性美,用冷冰冰的法律去否定两段姻缘显得太肤浅与乏味。
对于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曹雪芹在散曲《终身误》中已经给出我们答案了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首曲子主要写宝玉对宝钗和黛玉的不同感情,宝玉虽然多情,但真正爱的唯有黛玉一人,宝玉婚后仍不忘怀死去的黛玉,只能出家,而宝钗徒有金玉良姻的虚名而实际上则终身寂寞。红楼中两人的判词是钗黛合一:“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短短几句,道出了两人的无可奈何的悲剧命运。曹雪芹的身世经历使他对人生的理解高出平庸之人,在才子佳人小说里,“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是终极的理想,但是曹笔下的宝玉明显志不在此,宝玉追求的是真正的远离功名、高山流水的生活。
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假如你是宝玉,你会选择和谁白首?倘若选择了黛玉,定是每天赌书泼茶,吟诗作对,小打小闹,满足来自精神上的需求,但同时也要面对黛玉不够健康的身体,以及同样叛逆的两人如何面对封建社会里他人目光,以及如何在这岌岌可危、日薄西山的家业下生活?倘若选择了宝钗,同样定也是幸福美满,贾家没落了还可依靠薛府,但是相敬如宾的两人,少了一份琴瑟和鸣的亲密感和激情,心中总有缺失吧?我不认为这个选择有对错,个人不同的价值和需求会做出不同的选择,精神的还是世俗的?反叛的还是顺从的?天然潇洒还是克己修身?——都没有错。
蒋勋在《蒋勋说红楼梦》中提出,宝黛钗三人分别代表了佛、道、儒三种文化哲学内涵,从思想上,佛家与道教是出世的,儒家是入世的,在精神层面上来说,定是宝玉与黛玉更加合适。人无完人,就算是出类拔萃如黛玉、宝钗,也会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曾经看到过这样一个观点,说是黛玉与宝钗的结合是中国完美的女性形象,我觉得这种说法很不可取的,从一种贪得无厌、面面俱到的男性视角去审判和要求女性太过于粗浅,一点都不有趣,人的美并不是美在多完美,完美显得虚假,恰恰是那种美中不足的小缺陷才是最惹人爱的。
选择和怎么样的伴侣携手一生,实际上就是个人的价值取向问题,很大程度上,爱情的幸福是来源于合适,李清照和赵明诚的赌书泼茶,沈复和芸娘的聊不尽的生活情趣,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应和诗……都说明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聊得来、相处得来,目标一致,价值取向一致的重要性。
曹雪芹、高鹗设定的宝黛钗三人的爱情婚姻悲剧——黛玉因情病故,宝玉幻灭出家,宝钗遭遇“活弃”——无不说明了他们对人生红尘的失望以及对一段情投意合婚姻的渴望。亚里士多德说,悲剧可以净化心灵,读者阅读红楼时那种“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的人生幻灭感、怜悯和崇高的悲剧美感,正是来源于我们对幸福生活、美满婚姻的巨大期许,“将有价值的东西破坏”是鲁迅所认同的悲剧美,这也提醒了我们在人生的追求中要明确看清什么对于我们才是最有价值、最需要的;而不是在忙忙碌碌和功名利禄中迷失自我,这种感情意蕴也体现了对真挚美好的人性人情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