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家庭,都是一顿一顿饭组成的
因为怕被剧透影响了观影乐趣,我是在看完电影《秘密访客》之后,才开始阅读殳俏的原著《甜蜜之家》的。
只有补完了原著,电影中那些欲言又止和隔靴搔痒的地方,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我也总算理解,张子枫为什么会接下姐姐汪楚瞳这一角色了。
原著完全是从她的视角去展开叙述一整个故事的,她和外人认为的这个“完美之家”中的每个人也拥有更深的羁绊,这就使得她的角色,比电影中呈现出来的更立体,也更复杂。
这么写的好处是,读者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就逐渐发现甜蜜之家的问题所在,不至于像电影采用第三者的旁观视角那样,靠吊诡的音效和一惊一乍的惊悚镜头来吊住观众的胃口,却不给出足够的解密线索,导致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有很多观众惊呼“看不懂”。
书中的汪楚瞳懂得“爸爸”的虚伪与懦弱,懂得“妈妈”的虚荣和滥情,懂得“弟弟”的自卑和欲望,更懂得“客人”于困樵的内疚和善良,她甚至对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
她每天冷眼看着这几名演员投入地表演他们的人设,营造出甜蜜之家的假象,她的内心早已在嘶吼想要逃离,她曾经将这种希望寄托在于困樵身上,因为相比娘娘腔的爸爸和未成年的弟弟,于困樵看起来是一个真正的成年男人。
但她失望了,于困樵甚至比他们中的任何人,更依恋这个家庭。
看电影的时候,我不明白于困樵怎么那么容易就被驯服了,他就不渴望获得自由吗?
看了小说,我才渐渐地理解他,在他驾驶的校车意外坠崖之前,他是绝对自由的,但他并不快乐,他孤身一人、没有家庭,有着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却得不到丝毫尊重,富人家的小孩们可以肆意欺凌他、侮辱他。
然而在汪先生的庇护下,他只损失了“小小的”不自由,却获得了他从前梦想过的更多的自由,他衣食无忧地生活在富人家的地下室里,有充足的之间去创作、去绘画。
每个周六晚上和周日早上,还能受邀上楼和全家人一起享受女主人精心准备的大餐,与他们进行表面上平等友好的交谈。
作为一名美食作家,殳俏对待做菜和吃饭的描写从来不是闲笔,而是将人物行为合理化的重要手段,在《甜蜜之家》里,每周六的晚餐,是极具仪式感的一件大事。
比如开场的第一顿饭,妈妈蒸了一条硕大的鲳鱼。殳俏写:“最大的秘诀是,需要在鱼肚子里塞一把勺子。”
在楚瞳的视角里,妈妈用一种近乎色情的手势,专心致志地把瓷勺慢慢塞进银色边缘微微粉红的鱼肚子里。
“这让我看得脸红心跳。”
“巨大的盘子已被她细细刷上一层猪油,鲳鱼的全身也被妥善抹了油,放上金华火腿肥瘦均匀的切片,连盘子带鱼,整个放到更大的蒸锅里去。”
母亲絮絮叨叨地在饭桌上念着:“两面横割三刀,头一刀,身一刀,尾一刀,割下去要见骨。塞汤勺,是老法子,为了让鱼支起来,里外受热均匀,这样才蒸的透。”
这样细碎的人间烟火气,怎能不让渴望亲情的于困樵和汪楚瞳心旌神摇、目眩神迷呢?
在最后的最后,楚瞳给于困樵写了一封信:“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伤害了别人呢,困樵。”
但是紧跟着她又说,“但你可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什么人拯救了。”
在五年间不间断的一顿一顿饭之间,这个原本由巨大的执念和怨念组建成的甜蜜之家,竟也治愈了一些什么。
所以爸爸对楚祺说:“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家庭,都是一顿一顿饭组成的。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就感觉是个像样的家庭了。”
因为某些情节,电影《秘密访客》一直被说有《寄生虫》和《小偷家族》的影子,尽管原著和电影都完成于两者之前。
但是看了原著就知道,这其实是个纯中式的故事,因为无论是韩国还是日本的家庭,都没有中国的家庭那么重视吃饭这件事。
在每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对于中国人而言,都要用聚在一起吃饭来度过。
能吃到一起的人,才能过到一起去,成为朋友、恋人,乃至家人。
我从小喜欢外婆胜过喜欢奶奶,因为外婆做的饭永远比奶奶做的好吃,而且外婆家永远更热闹,她的四个儿女们总是拖家带口齐齐整整地在周末聚在外婆家的小院子里,晚饭一吃就是两个多小时,我早就吃饱了,却因为沉迷大人们的聊天内容而舍不得离开饭桌。
刚和家属在一起的时候,正流行烤鱼,我俩迷得不行,几乎把大连所有的烤鱼馆子都吃了个遍……
感情,就在这样的一顿一顿饭之间,慢慢地积累了起来。
原著里有一点,电影里没有表现出来,就是看似杀伐决断的封建大家长“爸爸”,已经被女儿楚瞳看出来,他是一个冷漠的人,但也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的心软,让他做了一些客观上伤害人的事情,但也同时阻止了他去做一些真正的坏事,他舍不得杀了于困樵,也舍不得真的禁锢所有人的自由。
他的报复,或者说他的惩罚,恰恰满足了内疚的于困樵想要赎罪的心理,这是于困樵最终和汪先生达成谅解的基础。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影片的最后,为什么他们又想要回到这个一开始想要逃离的甜蜜之家。
汪楚瞳因此幻想着,最后爸爸和于困樵又回到了甜蜜之家,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是父亲给于困樵煮了一碗面,还是于困樵给父亲煮了一碗面,因为家里只剩下面条了。
“我能想象你们面对面,默默吃着面条,互相不说话的样子。”
因为他们真的已经用五年里的一顿一顿饭,原谅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