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秋槎:天上的光,皆是谜团
假设有本推理小说,描绘了这样一起案件:有人在荒野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根据尸检是在两小时之前遇害的,然而就在一小时前,还有人在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见到过死者,那时死者还活着。这样的谜面,即便对于资深推理迷来说,也称得上“华丽”了。因为它成功地营造了不可能状况。毕竟,一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不可能早在两小时之前就已遇害,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移动到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 同样是不可能的状况,如果将两小时改为五万年,三百公里改为地球到月球的距离(约38万公里),效果又会如何呢?英国科幻作家詹姆斯·霍根在《星之继承者》(1977)开头,就给出了这样一个谜面——在月球上发现了死于五万年前的人类尸体。
这样的谜面,在尺度上已远非写实系的推理小说所能企及,然而在营造不可能状况这一点上,却也与那些主打“密室”或“不在场证明”的推理小说无异。科幻作家堀晃就曾将这个谜面概括为“破解五万年的不在场证明”。在月球上发现的尸体,也颠覆了人们对人类文明与生物进化的认知。就这样,从推理层面上的小谜团,牵扯出了科幻层面上的宏大谜题——人类从何而来? 凑巧的是,推理小说里正好有个脱胎自进化论的术语,即所谓“缺失的一环”(missing-link)。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第十章中提到,因化石样本的缺乏,很难还原进化的全过程。那些尚未发现的“中间类型”,也被称为“缺失的一环”。这一概念后来也被引入推理小说的评论与创作,用来指代那种“在看似无关的地方发现联系”的推理。 若论这类寻找“缺失的一环”的推理小说,我个人印象最深的要数埃勒里·奎因的《九尾怪猫》。纽约市内发生连环杀人案,凶手采用了同样的手法、同样的凶器,死者却身份各异,命运遭际截然不同,他们之间也互不认识。全书最大的谜底,正是死者之间究竟存在怎样的关联。换言之,只要发现“缺失的一环”,案件也就告破了。也有一类推理小说,会罗列大量不可思议的谜团,而以一个简单易懂的真相将之全部击破,三津田新三的《如首无作祟之物》便是其中佼佼者。谜团多达三十七个,却全都指向同一个谜底,这也是对“缺失的一环”的巧妙运用。
不过,《九尾怪猫》也好,《如首无作祟之物》也好,侦探都很难说是基于线索、利用逻辑而推理出了真相,反倒更像是“查到了”或“猜中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星之继承者》同样是以“缺失的一环”破解所有谜团,却更符合很多读者对“本格推理”的期待——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公平游戏(fairplay)。 多数情况下,一本推理小说的读者评价与历史地位,往往取决于它的谜底是否足够意外。而推理小说的意外性,则意味着“读者本应想到却没有”,即击中读者的思维盲点。试想,如果小说结尾处忽然出现一个从未登场的角色,作家直接告诉读者此人便是凶手,这当然也很出乎意料,但类似的“犯规”行为只会让读者感觉受到了侮辱,而不会输得心服口服。 作者与读者的公平游戏,首先意味着信息的公平。作者不能藏匿关键线索、直到侦探开始推理时才公布。并且,给出的线索要足够让读者推理出真相,解答最好具有唯一性。在所有推理方式里,最严谨的莫过于消去法,也就是福尔摩斯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罗列所有可能性,将不符合证据的可能性逐一消去,唯有这样才能尽量保证解答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唯一正确的。 至此,我已给出最理想的推理小说应具备的特征:信息公平、推理严谨、真相意外。这当然是一个过于苛刻的标准,即便是饱受赞誉的名作,也未必就能完全符合。例如,范·达因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很多名作里,都运用了“心证”的推理手法,不能算严谨。又如在日本横扫各大推理榜单的《嫌疑人X的献身》与《尸人庄杀人事件》,都很难称得上信息公平(前者甚至因此引发了一场大论战)。然而,大多数推理作家未能做到的事情,科幻作家詹姆斯·霍根却交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尽管没有发生一般意义上的“命案”,《星之继承者》里对检验尸体、分析遗物、调查现场的描写,哪怕是与以科学刑侦为卖点的推理小说相比,还要更加详尽,富于技术细节。在木卫三等地发现的新线索,也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读者。主角推理时用到的所有信息都已在文中明确给出。抵达真相的过程也足够曲折。全世界的科学家提出各种假说,罗列种种可能,又根据发现的证据逐一予以驳斥,其严密与趣味性,相较数学家拉卡托斯的《证明与反驳》亦不逊色。而最终给出的谜底,异常的单纯明快,却又偏偏是最容易被忽视的可能性,可谓直击读者的思维盲点。 尽管《星之继承者》是作为硬科幻而被创作出来的,其信息之公平、推理之严谨、真相之意外,就算放在推理小说的历史上也实属罕见。因而在2012年《周刊文春》评选的推理榜单“东西Mystery Best100”中,《星之继承者》位列第26——在所有海外推理小说中排到了26位。而国内读者谈及科幻推理最津津乐道的《钢穴》,仅排到了第100名(阿西莫夫的作品里反倒是《黑鳏夫俱乐部》排名更高些)。 如果说《星之继承者》有什么遗憾之处,那也与绝大多数“古典本格”相同,尽管解开谜底的瞬间令人震惊,有如醍醐灌顶,过程却多少有些沉闷。毕竟,全书绝大部分篇幅都是调查、分析与推理,而缺少剧情冲突。不过,这毕竟只是霍根初试锋芒之作,技巧尚未臻于圆熟,更何况它本就是以“点子”而非故事撑起的小说。点子足够精彩,便是成功。
在这位巨匠三十余年的创作生涯里,其风格并不仅限于解谜。霍根的作品涉及各个领域,每一部都恢弘而严谨,堪称硬科幻的典范。例如长篇《未来的两副面孔》(1979),描述了高度发达的计算机与人类爆发冲突的未来。科幻作家长谷敏司曾受邀担任“GENRON科幻创作讲座”的讲师,他所布置的课后作业是“创作娱乐科幻”,推荐的范例便是这本《未来的两副面孔》,足见其娱乐性之丰富。《辞别过去的远航》(1982,原题Voyage from Yesteryear)则描绘了世界大战之后,人类展开星际移民,却由此爆发新的冲突的故事。 近日,霍根于1980年发表的长篇《往日三度》(原题Thrice Upon a Time)再次引发热议,因为它被用作《新世纪福音战士》新剧场版最后一部的英文副标题。这部作品的点子也很有意思(不难让人想到之后的多部作品)——如果我们能向过去60秒的自己发送信息,将会如何?
虽说“五万年前月球上的人类尸体”这一谜团在《星之继承者》里得到了完美解决,却仍留下一些别的悬念。霍根于次年(1978)和1981年发表了两部续作《温柔的伽星巨人》和《巨人之星》来补完这个故事。顺便一提,由星野之宣改编的漫画版《星之继承者》,也包含后面这两部的内容。
时隔二十余年,霍根又创作了系列的第四部《内部宇宙》(2005,原题Entoverse)。该作品采用了一种破天荒的双线叙事手法,一边是系列主角亨特等人的调查,另一边则是一个近乎神话的诡异世界,最终两条线汇合在一起,扞格之处也涣然冰释。霍根再次巧妙运用了推理小说的常用技巧。只不过,《星之继承者》的公平与严谨近乎“黄金时代”的古典本格,《内部宇宙》则更像是1987年之后流行于日本的“新本格”。 我时常想,因疾病或事故而失忆,自然是不幸的。而对于推理迷来说,忘掉每本书的解答,再次体验初读时的快感,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日若技术真的进步了,能选择性地遗忘些什么,我倒是很希望能忘掉有关《星之继承者》的全部记忆,重新感受揭开真相的瞬间带给我的巨大冲击。对于那些有幸尚不知道谜底的人,我也只能由衷地羡慕——趁着还没有被剧透,赶快阅读吧,请不要错过一生仅有一次的美妙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