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里的“跳蚤”
人类学的伟大“龙种”,变成了本尼迪克特那里的“跳蚤”。这似乎是社会学方法论下的人类学的必然命运,但人类学肇端之初也是有别种旨趣的。从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看,本尼迪克特确实是多元文化主义以及文化相对主义的关键环节。
涂尔干-马林诺夫斯基的社会学的功能分析旨在从“原始社会”找到关于人类生活的共同本质。本尼迪克特认为马林诺夫斯基是把特罗布里恩岛上居民的特性“概括为对原始世界都是有效的,而不是把特罗布里恩的形态视为众多在经济、宗教和家庭领域各具特色的内在秩序的形态之一”(第34页)。弗雷泽的《金枝》是用比较民族学的方法考察巫术的一般特征,而本尼迪克特认为这种对“特性”的分析忽视了“文化整合”的各个方面,从极不相同的文化中挖掘一些片段来阐述婚丧嫁娶中的某类现象,属于“弗兰肯斯坦”式的缝合怪。(第33页)
由此我们看出本尼迪克特与上述几位前辈人类学家的区别,首先她反对普遍性,其次她要建立原始民族的文化自足性或主体性。换句话说,她试图把原始的部落视为具有内在秩序的自足文化体,然后从这个文化体的立场出发,反对文化的普适性。为此,文化的“整合性”概念非常重要,它被用来说明一个文化体可以从自身的特色(比如普韦布洛人的日神酒神精神、多布人的背信弃义)上找到一种融贯的体系,从而证成文化体的概念。
这意味着,人类学从对特色(比如巫术、宗教、组织形式)的研究,过渡到对于文化体的身份(Identity)的研究。这两种旨趣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是相通的,两者在表面上并无根本的对立。比如弗雷泽对于原始巫术的“科学性”的辩护,马林诺夫斯基对于原始文化的敬重,可以说与本尼迪克特一般无二。我们要说的只是这两种不同侧重点的研究所产生的后果。
其后果在于,本尼迪克特开辟了一种人类学式的“无动于衷”态度。本书的第二个案例“多布”人可以作为典型。本尼迪克特描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种族,他们的根本文化特色就是背信弃义。“如果我们打算杀一个人,我们就接近他,和他一起吃喝、睡觉、干活、休息,也许得花几个月时间。我们就等待着时机。我们也称他为朋友。”这是多布人对“友谊”的描述。本尼迪克特认为,他们的友善或合作的背后,“唯一可期望的就是背信弃义”。(第113页)这样一种“行为”的“文化模式”,到底是不是原本就有的,还是本尼迪克特本人一厢情愿通过捕风捉影编造出来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至少知道,这是本尼迪克特“相信”有的“文化模式”。她动用了“文化人类学家”的冷峻的、科学态度,来描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种群,并且宣布这是他们的“文化模式”。这不由得让人啧啧称奇。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人类学家在“猎奇”。她只是动用她一知半解的人类学知识,臆想了一个“文化模式”。当然,我们的反驳对她来说可能是无力的。比如说,如果我们宣称,一个奠基于欺骗的社会是不可能持续的,因而必然会瓦解,也就称不上是社会的。但她可以反驳说,这是我们基于一种“普遍”的人性知识而做出的老套结论。
面对这样的人性“黑暗”的描摹,本尼迪克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人类学往往被看成是一种绝望的论调,甚至能使那种人类友善的幻想成为泡影。”(第165页)但我觉得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人性当然不乏黑暗面,越是在所谓“文明”的社会里,人性黑暗反而以百倍残忍或悲惨的面目出现。我们对于本尼迪克特式的人类学的不满在于,他们故意从一种“多元文化主义”的立场出发,将一些邪恶的东西算入一个自足文化体的“内在秩序”,并且将之毫无判断地视为“文化模式”。这是对文化自身的“批判性”的漠视。
人类学带给我们的“绝望”或“悲观”,并不是说人性中有阴暗的一面,而是人类学家视阴暗为宝贝的态度。这种多元文化主义的盲目姿态,让人类学显得格外阴暗。
多元文化主义所建立起来的这种悲观和阴暗的论调,在今天极大地影响着全球的智识生产。本着人类学的文化主体性视角,《怀柔远人》发现了清政府对外颟顸、对内骄横的自身逻辑的合理性。如果照着这样的路数,那么宋人的“小脚”审美、古代“酷刑”都可以从文化体的自身逻辑中找到其理由。
关于文化是不是“多元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区分:文化多元论(cultural pluralism)和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前者指的是对文化百花齐放的开放态度;后者指的是对文化之主体性的迷恋。多元文化主义必然过渡到文化相对主义,也就是以民族或族群的“主体性”将夷平文化的差异性。
从这个角度看,本尼迪克特式的文化人类学恰恰不再关注于文化的文化性,而是关注于文化的主体性,用她的话来说,关注文化的“整合”。但从她的理论水平来看,她的三个案例的“整合”研究是非常牵强的。她直接用尼采的酒神和阿波罗神精神来解读普韦布洛人,很难说不是出于自己的“脑补”。在她之前的人类学田野报告并不允许这种先入为主的、来自“西方的”理论范式的套用。这可以说是她自己的悖论:一方面她想要让原始部落人获得自身的主体性,另一方面,为了解读出这种主体性来,她不得不随便找一个自己脑子里的体系放进去。
她理论的武断特色贯穿全书。比如第一章在强调文化的决定作用,而不是生物基因的决定作用的时候,她的论证方式让人震惊地缺乏一个学者所应有的周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参考戴蒙德《枪炮、病菌、钢铁》里的论证。戴蒙德尽管持差不多相似的看法,但显然比本尼迪克特更有见识,也更有胸怀一些。当然我们也要注意,戴蒙德毕竟比本尼迪克特多出六十年的时间资本,本尼迪克特的书写于1934年,而戴蒙德的书写于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