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山迹海-远方并非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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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与海之歌
——侯仁之先生的《北平历史地理》
历史地理学，主要研究的是不同历史时期的地理环境，以及其演变规律
主要有自然、人文、区域等部分组成，
它是由沿革地理学发展而来，但沿革地理仅是历史地理研究的初步，而不是最终的目的。
侯仁之教授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的奠基人之一，他最早阐明了历史地理学与沿革地理学之间的本质区别，指出“历史地理学是现代地理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其主要研究对象是人类历史时期地理环境的变化，这种变化主要是由于人的活动和影响而产生的。历史地理学的主要工作，不仅要‘复原’过去的地理环境，而且还须寻找其发展演变的规律、阐明当前地理环境的形成和特点”
《北平历史地理》是侯仁之先生1949年在英国写成的博士毕业论文
自1932年进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学习以来，他逐渐对地理学产生了兴趣，最早他的研究主要是着眼一条河流或者一省，而在对北平地区持续地调查、走访、查阅文献和绘图之后，侯仁之从多个维度对一座城市的历史地理进行了研究分析
他强调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分析相结合，文献研究与田野考察相结合，翻阅了古今中外各种资料，还在附录中做了时间轴和表格来进行比对，他本人经常亲自去什刹海、汇通祠、钟鼓楼、万宁桥，以及京西的引水渠一带考察走访
有关北京的城市形态，作者以时间为引，从周代开始都做了详尽的描述
除了城市本身，作者也对城市所处的交通条件、河湖水系、引水通渠、人口分布和特殊区位环境进行了阐释
——以上种种，使他对北京城的兴起和发展变迁，以及历代水源的开辟和城市规划的特点，做了详细的考证和精辟的阐释
难能可贵的是，书中的地图都是作者大量调查和走访后所得到的独家资料，且均为作者手绘
早在1931年，作者北上求学来到北平的时候，就对“大平原边际上的港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随后长期受染于这种古城文化的蕴藉，他便下决心挖掘这座大都会的历史由来
这篇论文最早是以英文发表，一直没有翻译引进回国内，直到2010年，侯仁之先生的女儿整理物品时发现了一叠手稿
原来是日军攻占北平以后，燕京大学被封，侯仁之被日军抓走判刑，正是在此时，他写下了狱中腹稿，为日后续作之张本
彼时的中国，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作者在字里行间也展现出了他的求索，自信，坚定，以及对于“造化钟神秀”的赞叹与景仰
抗战胜利后，侯仁之先生远赴利物浦大学学习，后来回到燕京大学，院系调整以后一直留在北大任教，在燕南园61号度过了大半生
几经辗转波折，这版《中国历史地理》最终得以重见天日，一本试印本也被放到了侯仁之先生的床头，陪他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我有幸在北大旁听过《中国历史地理》的课程，讲授这门的韩老师也曾在他门下学习
这本书第一版印于2014年5月，我读的是2020年11月第五次印刷的版本
这本书篇幅不长，但是信息量很丰富
我主要还是以学习和吸收的方式来读，加深我对这个待了好几年的地方的认识
而事实上，我推荐所有常住北京、要来北京、想来北京，包括即将和已经离开北京的人，都读一读
首先 为什么是北京？为什么这里成了北京？
当作者乘火车穿行在华北大平原上，一路向北来到它的尽头时，心中“漂泊的船只终于驶进了港湾”的想法油然而生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早在1907年，一位美国的地理学家就提出了“北京湾”的概念
之所以叫做北京湾，也是因为北京背山靠海的地理位置
西侧和北侧是重山环绕，东侧和南侧则一马平川
来自大陆内部的河流沿山而下，到达平原以后流速变慢，泥沙淤积，河床抬高，它们平行、交汇、漫流，最终注入渤海湾
（据说上古时期的大洪水就诞生于这样的地理条件）
——北京正是位于华北平原的尽头，一个三角形的顶点
这或许也是早期中原居民所能扩展的尽头
也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重要分界线
那为什么是北京？
或者说，相对于山下的其他位置，北京所处究竟有何优势？
首先，历史上的华北平原与今日多有不同，由于河流不断变化，又裹挟着大量来自黄土高原的泥沙，这里多是夏季洪涝难以排水、冬季干旱，缺少足够开发手段，导致这里的发展一直非常缓慢，远远晚于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
这里的村庄里始终保留着小船，也是为了应对泛滥的洪水
而山脚下的气候条件，比起山上和北方，夏季降雨丰富，冬季温度较高，比起平原又没有旱涝，于是成为了早期最佳的定居带
作者分析，太行山的脚下存在一条连接南北交通的大道，尽管没有史料或以及证明其的存在，但是华夏先民一定是沿着这条便利的通道完成迁徙
——今日河北最主要的城市，如保定、正定、石家庄、邢台、邯郸，还有豫北的安阳，都是位于这一线
其次，北京是连通中原与塞外的枢纽，仅仅位于南北大道上是不够的，北京还位于几条道路的交汇点
燕山山脉上的重要关口，南口和古北口，分别位于北京的西北和东北方位，分别通往今日的张家口（蒙语“卡尔甘”，意为“门”）和承德
——这是从蒙古和东北进入中原的必经之地，北京的防御属性便不言而喻
在战国后期，燕国扩展到了辽东，秦汉又扩张到朝鲜，这是沿着从北京向西过山海关的道路
同时连接诸多重要的道路，北京的重要性开始凸显，这里也成为了燕国的都城
这条通路上有一些很能反映其重大价值的桥梁，因为在道路上架设了一系列的渡口，正是这些桥梁把道路连接起来，我们熟悉的卢沟桥、赵州桥皆在此列，卢沟桥被国外称为“马可·波罗桥”，它位于距北京最近的一个渡口，这决定了它北京湾南大门的地位；这条道路存在了上千年之久，一直发挥作用，直到被其紧邻的平汉铁路所代替
其实北京，或者说燕山山脉，也只是农耕与游牧分界区的一小部分，整条分界线贯穿了青海甘肃陕西山西河北诸省，而且根据主要威胁的不同，长安（关中）洛阳（中原）北京（河北）太原（山西）的战略重要性也是此消彼长
而当时的南方，和中原文化区并没有明显的地理界线，只是土壤气候水文等诸多方面的原因，导致向南的发展极其缓慢，但千百年来始终在持续进行着
经过农业活动、灌溉、河流洪水漫长的相互作用，华北平原才演变成了今日的形态
为了防御北方的入侵，燕国开始修筑长城，并在战国末期延伸到了鸭绿江沿岸（赵国也在山西修筑了长城，山西河北沿线日后也是抵抗游牧民族的最关键防线）
在这条道路上，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山口能够穿过太行山区，进入崎岖多山的山西，唯一的例外是中间的汾河谷地
其实早在周代，这里就成为了华夏文化区的一部分，除了其后沿着辽西走廊一线再到朝鲜的扩张，大一统的中原王朝的北方边界几乎没有大的改变，燕国的都城蓟城在很长时间里，也只是一座边塞重镇
秦以后设郡，汉又合郡为州，燕国旧地+朝鲜北部便叫做幽州
此时“燕”已经成为了“天下名都”，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和贸易中心
除了当地本身的物产，更重要的还是与东北和朝鲜的连结，以及和游牧民族的官私通商
这时候除了南北通路，从都城到蓟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经潼关到太原，通过井陉到正定然后北上
汉末以来，随着边境军事压力的增大，长期驻防的需求产生，物资消耗也大大增加
这时候曹魏的镇北将军刘靖，必须用他手中有限的资源来达成目的
开始兴修水利，种植水稻在内的农作物，发展生产
在曹魏的东西南北四个战区里，北部战区大概是最风平浪静存在感最低的一个了，乃至我本来都不知道这号人，但我搜了一下这位的头衔也很吓人：大司农 卫尉 假节 都督河北诸军事…
但是这样的工程并没有持续很久，不久之后中原动荡，北京反过来成为了外族入侵中原最好的前出基地
从中原向边缘扩张的通道，变成游牧民族征服平原的重要军事基地，历史在这里展示了另一种的可能性
但此时另一条道路有更显著的优势，那就是北魏发家的平城——晋阳——洛阳一线
退可保守山西，进可横扫中原，对于河北还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但隐患也不是没有，缺少一块有丰富产出的基本盘，还会造成胡汉分离）
总体上来讲，这一时期因为战乱频繁，这座城的历史也进入了沉寂
隋唐以后州成为了郡一级的行政单位，蓟城也被更名幽州
当时主要扩张方向在西面和南面，北方边界相对稳定
但几次征伐高句丽，让这座城市成为了军事重镇和物资枢纽
北京湾的另一条道路——大运河也由此诞生
隋炀帝甚至直接从江都坐船，沿水路直达幽州
但几次的征战劳民伤财，并非可持续性的发展
唐太宗为了纪念远征中阵亡的将士，在幽州建了一所悯忠寺，这就是北京西城法源寺的前身了
在唐朝的中后期节度使坐大，藩镇割据混战，甚至引发了叛乱
当时安禄山直接统领河东范阳平卢三镇，指挥的军队多达二十万
在安史之乱中，幽州更名为燕京，成为安禄山大燕政权的首都
后来幽州地区被契丹人占领（后晋送的），燕云十六州成为了北宋迈不过去的坎
——北京以南的河北大平原无险可守，军队可以长驱直入直到黄河沿线
而没有大同一线，山西的防御也会削弱不少
但是辽宋两国，一方面宋朝的西军战斗力还可以，再加上南方的丰富产出，还是维持着力量的平衡
辽代的燕京更名南京，成为了陪都和南面制的管理中心
城市结构与唐代基本没有差别，许多坊巷也保留着旧名，因为没有辟为都城，似乎也没有什么大规模改建的必要
这里成为了契丹人学习汉族管理和官僚制度，以及农耕和定居生活的中心
——也许他们在入主辽东和燕云这些传统的汉地以前就开始了这一进程
他们在把城市据为己有的同时，也兴建起了孔庙、寺院和道观
女真人的崛起打破了辽宋的平衡，北宋即使拿回了燕云地区（辽南京被改名为燕山府）也守不住，被女真人一路平推到了首都汴京
金朝随即将首都从上京会宁（现在的哈尔滨阿城区）迁到了这里，并改名中都
这是北京历史上第一次成为王朝首都和统治中心，不过还不是大一统
金人在旧城的原址重建了新城，他们规格用料都极尽奢华，一个显著特征是使用各色的琉璃瓦（他们在东北老家的旁系后代们，日后也会喜欢这一点）
从地区中心变成一个国家的都城，这是一步巨大的跨越发展
但从汉代以来一直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周边的物资产出无法供养这座首都
金朝人的解决方案是漕运，开凿运河，试图建成永久性的水道系统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北京正东面的通州成为了重要的粮食集散地，然后由通州运往中都
但是到了金朝末年，因为战乱和天灾等原因，原先的水道淤塞，水流枯竭，很多设施几近废弃
而到了元代，这里被命名为大都，外国人称之为“汗八里”，意为“可汗的城市”
新的大都与金中都隔河相望，似乎是由金朝的离宫扩建而来，当时旧城已经被蒙古大军焚毁
大都的位置由湖决定，琼华岛（位于北海公园内）位于皇城之内
这也是在金朝的基础上修建的，包括开挑海子（积水潭），堆起土山，引玉泉山水为金水河
元大都的设计由汉族人完成，它满足了中国都城所有的理想特征，做到了连长安和洛阳都没有的规范：“方九里，旁三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
一方面是在废墟上重建一座城市，能够彻底放开手脚，另一方面是汉地作为忽必烈的基本盘，他必须以各种形式来强化自身作为“华夏正朔”的合法性
当时的钟鼓楼位于整座城的正中央，皇城两侧分别是社稷坛和太庙
当时城内最集中的有三个集市，分别位于钟鼓楼，以及皇城的东西，它们被称作北城、东城和西城
大都此时比起中都更进一步，成为了大一统中华帝国的中心，来自国外的旅行家评价“这是中华帝国全盛时的最佳中心”
但是，它离主要的经济中心还是太远了
必须依赖长江流域的税收，是大都作为首都的先天不足
当时快捷的海运只能到达天津，于是他们又打起了运河的主意
寻找水源、开凿运河，以解决上述问题，郭守敬重新规划了金末以来的烂摊子，连通了各段，使来自华南乃至南洋的货物能够源源不断地流入京城
大运河的终点为积水潭（今什刹海），船只可以一路直达
1368年明军攻占大都，这里更名北平府，意为平定北方
1403年改名北京，1420年朱棣正式迁都
明代都城从南京迁往北京，其实也是历史的必然
不然必须在北方防线崩塌和藩王军镇做大之间二选一
此所谓“天子守国门”
其实北京并非最前线，但是却屡遭袭扰
其实这和明朝的大北方战略息息相关
明朝拿回了燕云，但即使攻灭了蒙古王廷，也难以彻底消灭，因为农耕的生产方式无法深入蒙古高原
还因为人为和环境因素放弃了河套而退守内长城，没有河套就难以直出正北，就更不用说出河西走廊了，这就使得明朝北方的两翼齐飞只剩下了不到一翼，游牧民族可以凭借机动性沿着纬线平移，进而从宣府一线侧击，同时还能在辽东放血
而大明只能被动挨打，耗空财政
但总体上讲，北京作为都城还是很有优势，便于加强对北方的控制，也增加了战略纵深，前提是别吊死在一棵树上，该跑就跑，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明代定都南京，一开始并没有将大都作为首都来规划，直到1403年开始才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造营建
明代的北城墙比起大都南移了三公里多一点，北面的两座城门也改了名，但都保留了一字：安贞门——原安定门，德胜门——原健德门，东西两边也相应拆掉了一座城门
南边也相应扩展，不过修建的城墙主要都在北面，这也是因为防御的需要，其他面则因为财政问题进展缓慢
明代的钟鼓楼向东平移了几百米，和皇宫的移动一致，因为积水潭的面积扩大了，中间的道路被阻断，平移后才能规划通衢，现在的旧鼓楼大街就是元代的钟鼓楼沿线的位置了，平移之后则产生了新的中轴线
重建了新的左祖右社，就是今天位于天安门两侧的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
在皇城西侧开凿了新的湖泊，“三海”这个名称也是首次提出，开挖护城河时挖出的土则被堆成了人工山，也就是今天的景山——新的几何中心
城南建起了天坛和山川坛（现在的先农坛），连通皇城和这里的便是御道和天桥，北京的中轴线逐步成形
在城市的近郊（现在的四环以外），也兴建起了一系列的园林，明代是以私人园林为主，最有名的是勺园和清华园，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便是在此基础上建立了
清代则大规模兴建了皇家园林，是为“三山五园”
这一时期的人口急剧增长，漕运的需求大大增加，而因为改建，船只也不能再进入城里，因此又修建了一系列新的水利工程
后面还有不少内容讲述人口统计和河道疏通，我由于不够专业，在此就不细说了
其实纵观北京的城市史、首都史，会发现如下几个特点
一是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的分离，自从北京成为北方的政治中心以来，就先天带着如何从南方获得经济支持这个问题
相较之下，关中地区曾经物产丰饶，最盛时天下什居其六，这奠定了关中平原对其他地区的绝对优势，后来因为战乱破坏、过度开发、人口丧失，以及游牧民族的直接威胁才长期衰落
大运河正是这样一种诉求的外显，它试图将南方经济中心和北方政治中心连结起来，代表的是人们为了弥补首都的经济不足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也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直到铁路和海运的兴起，漕运才在1900年以后彻底废弃
二是供水不足的问题，元明清三代都曾设想通过引水灌溉，使这一带成为密集开发的农业产区，但是始终没有实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缺少水源
三是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这点贯穿了北京的历史，面北可以据险而守，面南可以以此图进，颇有“条条大路通北京”之势——也许整个北方，都没有比它位置更重要的城市
可能正因为如此，北京有时候也被人称为河北真正的省会：张家口、承德、唐山、保定、石家庄（、天津）…事实上河北很多城市与它的联系比和省内的都要密切
北平这个词除了明初，便是1927年以后更名，直至1949年
北平代表的是半壁军镇，是与世隔绝的世界末端，长城之外与我无关
——这点倒是很像临冬城了，沿着国王大道一路北上，就能来到北境最大的城市，再往前走便是塞外长城
都说老马写冰火参考了战国七雄，谁说他就没有复刻一下这座北方城市的历史地理呢
远方，并非尽头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去保定和正定，领略历史上的北方雄镇的风采
我也想去关外看一看，看看历史上不适合农耕的地理条件如何转化成千里沃野
我还想沿着黑龙江直到入海口，寻找永宁寺的遗迹，追忆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
——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尽头
“北平”和“北京”的定位，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北京的山与海之歌，要更加壮阔
它是大一统王朝的中心，是千年古城的气韵，是历代文化的所在
现在，它更是人民的圣殿
循山，迹海，我所领略的，便是这壮美与恢宏
与此同时，在这港湾中的城市里
有着不一样的世界，气象万千
动起来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诸君，且来看这大好河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