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至上背后的反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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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问题的提出
人们谈起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常将其简介为一个画家为了追求艺术之美而不惜牺牲挚爱之女的故事,然而我对此说是抱有怀疑态度的。在小说中,画家良秀之女并非是由良秀亲手投入火海,而是被封建领主堀川大公用铁链困在车中烧死的。良秀见到临死的女儿时,“两眼睁圆,嘴被吓歪,脸上的肌肉瑟瑟发抖”。彼时的良秀在仆人眼中,“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况且,良秀与女儿之间不仅隔着熊熊烈焰,更有武士持刀在旁紧紧盯着良秀的一举一动,此情此景下,良秀鲜有施救女儿之可能。良秀既未将其女亲手投入火海,又算不上是见死不救,因此很难说良秀之女是为良秀所牺牲的。
那么,《地狱变》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二、画家良秀vs.领主大公
我想,理解小说《地狱变》之要旨的关键在于理解文题所蕴藏的深意。“地狱变”的字面意思是描绘地狱景象的图画,画家良秀所绘之图即为此名。但显而易见的是,芥川龙之介以“地狱变”为题,不仅是指良秀的画作,我认为其更深一层的涵义是指在封建领主崛川大公统治下的世界。
芥川在书中并未明言大公的暴虐,而是采用了一种似是而非的描述手法,譬如书中写到:“外面不少议论,把大公的性格比之秦始皇、隋扬帝,那也不过如俗话所说‘瞎子摸象’,照他本人的想法,像那样的荣华富贵,才不在他的心上呢。他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关心,有一种所谓‘与民同乐’的度量。”但就是这样一个“与民同乐”的大公,让被他的车架撞翻的老人喃喃自称“被大公的牛撞伤,真是多么大的荣幸”,还命令宠爱的童子做出“立在长良桥的桥柱顶”这种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性命的危险之举。在大公的世界里,他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所有人听命于他,就算自身的性命被大公玩弄取乐也只得一味受着。大公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人,普通人的命运是不受自己掌控的。从大公的种种荒诞行径中可知,大公绝非仁主。因此,在写到大公看中良秀女儿的美貌硬要将其收房时,芥川虽一再强调“当我们看来,大公不肯放还良秀的女儿,倒是为了爱护她,以为她去跟那怪老子一起,还不如在府里过得舒服。本来是对这女子的好意嘛,好色的那种说法,不过是牵强附会,无影无踪的谣言”,但这不过是在用一种颇具讽刺的方式以假言真,加上某晚良秀之女衣衫不整地从房中逃窜出来,文中虽未言明房中的脚音属于何人,但结合前文所述之种种,足以证明大公意图强占良秀之女是确有其事的。
既是确有其事,那大公必为极恶之人。但芥川在小说中却将大公比作神明:“因为他有那么大的威光,难怪那时京师男女老幼,一提到这位大公,便肃然起敬,好像见到了大神显灵。”不难想到,芥川之所以如此下笔,是因为此种描述与当时社会对大公的主流评价是相符的。行事残暴的大公虽不亚于来自地狱的恶鬼,但他为了巩固统治,以神明之论在百姓之间树立威信;而处于大公统治下的男女老幼迫于大公强大权势的威压,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将其奉为神明。他不仅掌握百姓的生死,更要剥夺民众的自由意志,强令大家奉恶鬼为神灵,以献祭爱和信仰为代价臣服于大公的一己私欲。
然而,画家良秀是个例外。良秀“霸道、傲慢,把本朝第一大画师的招牌挂在鼻子上。如果单在画道上,倒还可说,可他就是骄傲得对世上一切习惯常规,全都不放在眼里。”“反正一句话,就是放荡不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良秀与旁人是不同的,他的信仰是艺术而不是大公伪造的“神明”,他的灵魂受艺术统治,而不受世俗规则统治。旁人战战兢兢地臣服于大公,而良秀却对大公不以为意。例如,“有一次,大公在闲谈时对他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丑恶的东西。’他便张开那张不似老人的红嘴,傲然回答:‘正是这样,现在这班画师,全不懂丑中的美嘛!’”良秀心中信仰的神明是艺术,而非大公,是以良秀在旁人惧怕的大公面前也不失傲然之色。在良秀的画笔下,吉祥天神是“一张卑鄙小丑脸”,不动明王是“一幅流氓无赖腔”,至于世人口中仿若“大神显灵”的崛川大公在良秀心中形象如何,也可推而得之了。比旁人幸运的是,良秀画技精湛,因此受到特别知遇,不仅可以拜见大公,更被容许在大公面前放言高论。
但这份幸运是浅薄的,之所以给予良秀殊遇,不过是因为良秀的画技于大公有用罢了。在大公眼中,良秀与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只是一只生死被捏在自己指尖的蝼蚁。所以,当良秀挚爱的独生女将被大公强占时,良秀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完全无法挽救爱女。良秀一次又一次地请求大公放还其女,却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拒绝,大公对良秀的眼光也一次更比一次冷淡。在良秀一而再再而三的恳求下,“大公爱上良秀女儿的流言也多起来了。其中有人说,画《地狱变》屏风的事,起因就是女儿不肯顺从大公……”
三、对艺术的信仰vs.对女儿的爱
良秀之女不肯顺从大公与大公命良秀画《地狱变》屏风有何关联,我有过几种推测,在细细思量后,我认为其中最合理的是大公系以画《地狱变》为由支开良秀,以便强占良秀之女。首先,良秀几次三番地恳求大公放还其女,已致流言四起,虽然大公手握重权,但未必全然不为流言所慑,毕竟强占民女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是有损大公惯常予以示人的“神明”形象的。这一点可以在后文大公欲强奸良秀之女而不成,被仆人发现后便匆忙跑远的情节中得到印证,如果大公真不惧流言,那也就不必跑远了。其次,既说良秀之女不肯顺从大公,其反抗中或许是有其父亲的作用在,也许是良秀对大公坚持不懈的苦苦恳求,给了女儿些许与悲惨命运相抵抗的力量。然而,良秀的世界既为艺术所统治,一旦他开始作画,对待旁的事务是全然不管不顾的。“良秀自从奉命以后,五六个月都没上府,一心一意在画那座屏风,平时那么惦着的女儿,一拿起了画笔,硬连面也不想见了。”开始作画的良秀,完全顾不上为了女儿的事情再向大公请求些什么。没有了良秀一次又一次的恳求,对大公不利的流言渐渐散去,失去了父亲庇护的良秀之女逐渐失去了抗争的力气,“渐渐地变得忧郁起来”。
分析到此处,故事的脉络似乎开始和本文开篇时所述之简介相吻合了,画家良秀因为沉浸在对艺术的追求之中,弃爱女于虎狼口中而不顾。更有甚者,大公杀害良秀之女的方法,竟是良秀本人提供的。良秀作画有一怪癖,他所画必为亲眼见过的事物,良秀此前已绘于屏风上的部分画作,或令其弟子亲身模拟过,或在其梦中见过,唯剩一处未曾见过。良秀对大公说:“我准备在屏风正当中,画一辆槟榔毛车正从空中掉下来,在车里乘一位华贵的嫔妃,正在烈火中披散着乱发,显出万分痛苦的神情,脸上熏着蒙蒙的黑烟,紧蹙的眉头,望着头顶上的车篷,一手抓住车帘,好像在抵御暴雨一般落下来的火星。车边有一二十只猛禽,张大尖喙,围着车子——可是,我画不出这车子里的嫔妃。”大公被良秀的话勾起了兴趣,在听完良秀的诉求后哈哈大笑,然后同意了。而后大公为良秀安排的被烈火灼烧的女子,正是良秀挚爱的女儿。良秀眼睁睁地看着烈火中的女儿,在吓人的“恐怖、悲哀、惊慌”之后,突然发出“一种神情恍惚的法悦的光”,他“庄严而欢悦”地看着女儿赴死,在女儿死后一月画成了《地狱变》,随即悬梁自尽了。
如果故事只是如此,那我便不为良秀辩护了。虽然良秀之女的苦难和惨死都是大公直接造成的,但很难说良秀没有为大公递上一把杀女的刀。良秀为了艺术,顾不上从大公手中索回女儿;良秀为了艺术,向大公提供了杀害女儿的手法;良秀为了艺术,在法悦的光中庄严而欢悦地看着女儿赴死;良秀为了艺术,忍能悖于人性亲手绘上女儿惨死的情状。故事如此,即足以抛出艺术与道德孰轻孰重的问题,芥川就不必再浪费什么笔墨了。
但故事并非如此。
四、来自地狱的召唤
值得注意的是,良秀在创作《地狱变》的过程中曾做一梦,梦中良秀“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叫我来……来哪里……到哪里来?到地狱来,到火焰地狱来……谁?你是……你是谁?……我当是谁呢?……我当是谁……哼,是你么?我想,大概是你。什么,你是来接我的么?来啊,到地狱来啊。地狱里……我的闺女在地狱里等着我。她在等,坐上这个车子来啊……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里来啊……’”既称“我的闺女”,那么“我”便是良秀了。这段梦呓带给我们的信息是,良秀之女已身处地狱,而有一人在不断游说良秀也到地狱中去,显然良秀此刻是不在地狱之中的。
地狱为何?地狱是宗教传说中人死后的灵魂受难之所,是良秀将要绘于屏风上的画,是大公暴虐统治下的世界。此刻良秀之女并未死去,也还未入画,因此前两个答案都是不合适的。唯一可以解释的,是良秀之女正活在大公统治的世界之中,而她的父亲良秀是活在艺术的统治中的,是故才有良秀不在地狱之说。而游说良秀也去地狱的人就是大公了,是他利用了良秀对艺术的忠诚和信仰,为了强占良秀之女而将良秀支去作画。若良秀坚持艺术信仰就不得不放弃爱女,这对于爱女儿“爱得简直跟发疯似的”的良秀而言是万分痛苦的;但良秀若背弃艺术信仰追随爱女而去,则无异于一脚踏入阿鼻地狱。良秀一边“发狂似地一心画屏风”,一边与地狱强有力的召唤苦苦对抗。于是,弟子眼中的“倔老头”良秀“不知什么缘故,忽然变得感情脆弱起来,常常独自掉眼泪。特别是有一天,一个弟子有事上院子里去,看见师傅站在廊下,望着快到春天的天空,眼睛里含着满眶泪水。”要说良秀是为绘画不顺而哭也罢,可紧随其后却是一段插叙,插叙的内容是良秀之女堪怜的命运,芥川将故事结构安排如此,很难不将良秀的泪水与女儿悲惨的命运联系到一起。若一定要认为芥川如此安排是为了讽刺良秀在女儿命运堪忧时竟还有心为作画不顺而哭泣,我认为就太过勉强了,因为良秀在女儿身处火海时也是表露过骇人的痛苦的,芥川笔下的良秀确实有一颗强烈的爱女之心,这点是不容否认的。良秀之泪是为女儿而流,或许此刻良秀已经想到了女儿不久之后的命运,这点在前文中隐约似有印证:“大公叫他画那些女侍的肖像,被画的人,不出三年,都得疯病死了。”如果良秀之画真有杀人之用,那么爱女心切的良秀将大公绘入画中即可,何苦默然垂泪。大抵那些女侍俱是死于残暴的大公之手,而不肯顺从大公的良秀之女在大公耐心告罄后,恐怕也难逃一死。
良秀对女儿将死的命运究竟只是朦胧的预测,还是已然推知女儿将因自己的提议以画中之方式惨死,我们不得而知。根据文中隐约的蛛丝马迹来看,我更倾向于后一种假设。良秀在梦中说道:“她在等,坐上这个车子来啊……坐上这个车子到地狱里来啊……”文中只有画上一处出现了车子,因此可以推断良秀梦语中的车子与画中之车是相关联的。但是,画上之车里乘的是“一位华贵的嫔妃”,与良秀的身份大不相符,为何会要良秀坐上车子去往地狱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良秀之梦预示的是女儿坐在车中被烈火灼烧而死的结局,而爱女如狂的良秀见到爱女惨死的场面,想必会不由自主地冲上被火烧着的车子,与女儿一同赴死。这与良秀的艺术使命是有着强烈冲突的,良秀选择上车与女儿一同赴死即意味着选择放弃完成画作,也即是选择了放弃对艺术的信仰而堕入大公统治的地狱。残酷的是,这样的困境对于以艺术为信仰的良秀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画作中的槟榔毛车是为贵族专用,车中宫女身着的绫罗亦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要想模拟出画中的情境以完成《地狱变》的创作,良秀就必然向大公求助,而大公如何抉择,就不是良秀所能左右的了。
果然,大公答应了良秀的请求,并在几天之后准备好了火烧槟榔毛车的场面。良秀见到被铁链锁在车里的女儿,脸“陡然失色”,“似乎有一种冥冥之力使他突然跳起身来”。火烧着了,良秀“茫然向车子奔去,忽然望见火焰升起,马上停下脚来,两臂依然伸向前面,眼睛好像要把当前的景象一下子吞进去似的,紧紧注视着包卷在火烟中的车子,满身映在红红的火光中,连胡子碴也看得很清楚,睁圆的眼,吓歪的嘴,和索索发抖的脸上的肌肉,历历如画地写出了他心头的恐怖、悲哀、惊慌,即使在刑场上要砍头的强盗,即使是拉上阎王殿的十恶不赦的罪魂,也不会有这样吓人的颜色。甚至那个力大无穷的武士,这时候也骇然失色,战战栗栗地望着大公。”
五、凄绝的反叛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小猴跳进火烧的车中,“在四面火墙的烈焰中抱住闺女肩头”。
这是一只极通人性的小猴,偶然一次经良秀之女相救后,便和良秀之女亲热起来,不仅在良秀之女生病的时候守在她床边,更在良秀之女身陷大公之手时拼命向仆人求助,甚至在良秀之女即将葬身火海时,毅然跳入火中陪良秀之女一同赴死。与良秀相比,这只小猴更像是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有读者因此认为,芥川画大量笔墨写小猴是为了反衬良秀为了追求艺术之美而牺牲人性之爱的冰冷和毫无人性。
但是,这小猴无名也罢,偏偏有名,且就唤作“良秀”。如果小猴的出现只是为了反衬良秀的冷漠,那么不为小猴取名似更能撇清小猴与良秀之女的关系——连素昧平生的动物尚且都有人之温情,而亲父良秀却因追求艺术之美而抛弃女儿,讽刺意味更浓。然而,小猴既名“良秀”,显然是在暗示小猴良秀与画师良秀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因此,我认为将小猴良秀理解为画师良秀的一个分身更为恰当,也更能解释为什么 “刚才还同落入地狱般在受罪的良秀”,在小猴良秀跳入烈火中与良秀之女一起赴死的同时,突然就从信仰中得到了由衷的喜悦。这尤为突然的转变,是因为小猴良秀带着他充盈着爱的灵魂,跃入火海成全了良秀对女儿的爱;于是画师良秀得以带着剩下半条忠于艺术信仰的灵魂,继续留在人间完成自己未竟的艺术使命。但灵魂不全的人是难以苟活于人世的,于是画完成了,画师良秀也就悬梁自尽了。
我们通过良秀的种种作为可以清楚地看到,良秀是一个艺术至上的人,但我们更要看到的是,艺术至上的良秀身后是一个由封建领主统治的地狱。在封建领主的残酷统治下,个人追求信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有活在世上的人都必须臣服于封建领主,不仅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死,更要背弃自己的灵魂,将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奉为神明,违心地将他一切的暴虐行为合理化。
而良秀是这世上唯一的异类,他的信仰是艺术而非封建领主的统治,他只对真实的艺术忠诚,所以所谓的“吉祥天神”在他笔下被还原为卑鄙小丑,所谓的“不动明王”则被还原为流氓无赖。但在封建领主崛川大公眼中,天下人不过是自己股掌之间的蝼蚁,是不配拥有独立的信仰和爱的。在良秀告诉他画作大体告成时,他对良秀苦心孤诣绘成的画作不以为意,却对以火烧良秀爱女的方式戏弄良秀表现出残忍的兴致。大公清楚,良秀所爱只有艺术和女儿而已,艺术和女儿不是不可和平共存,但大公却不断促成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他先是以画《地狱变》为由,强迫良秀放弃为女请命,后又安排良秀亲手绘制女儿惨死的画作。大公无视良秀作为一个独立之人理应享有的信仰和爱,仅把良秀作为自己的玩物,为了满足自己的取乐心理,残忍地给良秀的灵魂造成了极端的痛苦。
在我眼里,《地狱变》不仅是一个艺术信仰与人性之爱产生冲突的故事,更是一个有着独立精神的人,在不容许独立精神存在的时代里,以决绝的反叛方式捍卫信仰和爱的故事。如果良秀处于一个远离封建领主残酷统治的时代,那他笔下真实的世界就不再会以《地狱变》的形式存在,他也不必再在艺术信仰和人性之爱之间做出残酷的选择。但是现实中没有如果,所以良秀只能以一种凄绝的方式,拒绝出卖灵魂堕入由封建领主统治的地狱,而是以摧毁自己的方式,贯彻了自己作为独立之人所应拥有的信仰和爱。良秀身上的人性之光不仅没有因为他艺术至上的追求而变得黯淡,反而愈发耀眼了。